大梁皇妃传

　　杨天姑已经悄悄在东宫东北角上的杂物房里住了半个月，一直是王宝明的贴身侍女冯儿为她送食，只有偶尔杨天姑才会走出房间，其余时候都待在里面“作法”。

　　她是根据皇太子妃的意思来替太子消灾的，这对于杨天姑来说再常见不过，但凡家里有人生了重病，哪怕家徒四壁，也要请上巫师术士来消消灾。只不过巫师术士也有等级，杨天姑便属于游走世家大族的首席巫师。

　　这一次杨天姑的雇主是齐国皇太子妃，是她回到齐国后侍奉的权位最高的人物，也是她再次回到宫廷的最大希望。

　　杨天姑丝毫不敢怠慢，得到太子妃王宝明的准许后，根据太子的生辰、起居方位、面相、甚至是身边亲近的人等做了全面的审查，然而最终的发现却使她大吃一惊。她没有将那惊人的结果告诉任何人，只将它谨守在心底。

　　一番权衡之下，杨天姑在东宫东北角悄悄开了法坛，为太子消灾续命。

　　她在市井兜转了三天时间，才众多狂躁好斗的公鸡中挑中一只最凶猛健壮的。这只公鸡被杨天姑带回家里，用红纸裹住爪子、红布蒙住鸡头，安放在神坛前的一端。

　　神坛前的另一端是写有太子生辰八字的小草人。杨天姑拿着锋利的匕首在公鸡冠上划开一刀，殷红的鸡冠血滴在小草人上，杨天姑再默认一番咒语，在神坛前跳了许久的娱神舞，最后将小草人丢入火盆中燃烧成灰烬。

　　公鸡就成了太子萧长懋的替身。

　　她将这只鸡悄悄带进东宫的东北角，并悄悄设立了法坛。她把公鸡的舌头割掉，以免它发出打鸣的声音，然后在它身上裹上一块白布，养在一个笼子里。

　　她告诉太子妃，太子的性命要想保住，这只公鸡需得至少熬过两个七日。在两个七日里，她会每天在公鸡身上划一刀，然后再喂给它蛇血，每日一刀，每日一条蛇血，两个七日后若公鸡还活着，则太子性命可保，否则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

　　这时正值严冬，蛇已遁迹山林，若是寻常人家，此事则万无希望。然而患病的是国家储君，自然有举半国之力的办法。太子妃王宝明即私下悬赏，得一蛇者赏千金。私令一出，即使大雪封山，进山寻蛇的人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南方广州诸郡得到消息，捕蛇者倾巢而出，只要寻得一蛇，就是三生三世不发愁了。有一位捕蛇者夏天时知道蛇穴所在，雪天里倾家去挖，真就挖了一窝三蛇，送到东宫换了三千金。

　　东宫花了上万金悬赏了十几条冬蛇，这些蛇都被秘密养在杨天姑的道场里。杨天姑每天放一条蛇血，蛇血在冷天里很快冻成了块，然后就以血块喂养公鸡，每到夜里子时一到的时候就拿匕首在公鸡身上划开一道口子。半个月后，公鸡身上的白布血迹斑斑，原来健壮凶猛的家禽只剩下一副骷髅一般的躯壳。

　　但公鸡依然还活着。

　　所以即使今晚太子妃不召唤，杨天姑也准备去向她道贺，太子的性命保住了。

　　然而杨天姑走进太子妃的寝室时，看见的却不是一张欣喜的脸。反之，这张脸上布满着难以言说的烦闷，就像愁眉苦脸老婆子脸上的斑点。并且杨天姑从这种烦闷中再次看见了她第一次到东宫来为太子太子妃相面时看见的那种东西。

　　“天姑，二七之日到了吧？”太子妃不待杨天姑禀报，率先问道。

　　“到了。”

　　王宝明：“公鸡还活着吗？”

　　杨天姑：“活着。”她本来想加上“恭喜太子”之类的话，但却没有说出来。

　　王宝明望着灯架上的残烛，良久不语。

　　夜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在屋外呼啸。

　　杨天姑一抬头，看见太子妃梗直的肩背，就像山间四处棱角的尖石，在烛光下又像数把锋利的刀刃。

　　过了一会，杨天姑从太子妃寝室走出。她站在台阶上，寒风从脸上、身上刮过，一点也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她穿着一身玄色的衣服，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她的脸上挂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然而嘴角却扬着窃窃的笑意。

　　她回到东北角的杂物间，那里是她的道场，是由她主宰的地方。

　　她把那只伤痕累累，只余半口生气的公鸡从笼子里抓出来，再把它放进一个大瓮里，最后再把剩下的几条蛇扔进瓮里。

　　当天夜里二更，太子的寝殿里忽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侍从们直忙到四更天才消停下来。

　　第二天一早，太子妃忽然如梦初醒，连忙派侍女冯儿来问杨天姑。

　　杨天姑打开大瓮，将瓮口对准晨光。熹微的晨光照进瓮口，侍女冯儿凑近了脸往里面看。

　　“天啊！”她突然惊倒在地，脸色被吓得惨白。

　　杨天姑拿起一根树枝，将瓮里的东西掏了出来，一只血淋淋毛肉模糊的公鸡，几只已经僵硬的蛇。

　　侍女冯儿连忙回去向王宝明报告，王宝明悔之不及，只好悄悄让人将杨天姑找来，暗中赏给她一大笔钱财封口，又把法坛等痕迹通通清除干净。完成这些事后，王宝明把杨天姑留在东宫自己身边，每天晚上二人必然有事商讨。

　　自从正月初八日晚，太子萧长懋惨叫之后，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每日要昏迷半天才渐渐清醒，醒过来就大喊大叫说有鬼怪要吃他。皇帝隔日就来探望，整个东宫上下没有一刻得到安宁。

　　医士夜宿东宫，随时查看皇太子的病情。

　　太子妃王宝明则谨守皇帝的命令，没有皇帝或者太子召唤不敢轻易进殿面见。然而她也没有闲着，时常向医士们询问太子的情况，还常常在太子寝殿外侍立，以备太子传唤。

　　永明十一年的春天，台城下了好大的雪。元日当天下了一大场，初十又下了一场，民间处处张灯结彩围炉迎春，东宫也不例外。只是东宫的年节，醒目中带着一丝阴霾，春日里藏着严冬的痕迹。

　　终于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是开春半个月来天气最好的一天。暖阳从东边升起，直升到高过宫墙的地方。温暖的日光仿佛一下子将整座建康城照亮了，和煦的春风从城外吹来，吹过建康城的城墙，吹过街道的等待萌芽的柳树，吹进台城、吹进了死气沉沉的东宫。

　　卧床月余的萧长懋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从城外吹来的春日气息。他全身浮肿，脸上呈现蜡黄一般的颜色，整个人沉重地躺在榻上，只有一双眼睛和手指能微微移动。

　　一排医士都在他榻前不远的地方候着，侍从也随侍立在一旁，他们都静默着不做声，只有当太子有所反应的时候他们才会突然动起来。

　　太子的脸使劲地侧着转了一下，正好看向一个老医士的方向。

　　老医士正在眯瞪，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眯瞪了一下，果然看见太子真的正在看过来。

　　“殿下……您哪儿不舒服？”医士们一拥而上，为首的殷切询问。

　　“我……我哪都不舒服……”

　　医士长：“殿下，放宽心，放宽心病就好起来了。”

　　太子：“我……想看看太阳……”

　　医士长：“殿下，您现在不宜吹风，外边冷着呢。”

　　太子：“我……命令……你们……抬我……出去……”

　　医士们没了主张，只好去请示太子妃。

　　王宝明正立在太子寝殿外，听说太子近日状况愈下，她就时常在院外等着。即使皇帝命令她不许随意进入，但也得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就在太子身边侍奉着。

　　医士们一致主张不许太子离开寝殿到院外来，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太子妃竟然同意了。她让人在院子里张起帷幄，只留下头顶可见春阳。

　　太子在严装厚裹中被抬出到院子里，此时阳光正好。太子要求撤去四周的围布，没有得到同意。他只能静静地躺在榻上，仰面望着蔚蓝的天空和灿烂的日光。他想起了生病以前的美好时候，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美丽的姬妾。她们打扮得极其美丽，穿着鲜艳动人的衣服，尤其是他最爱的花奴，在春日的阁楼上穿着樱色的襦裙、跳着婀娜的舞，简直太明丽动人。

　　“殿下该回去了。”

　　萧长懋听见围布外传来一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是太子妃在对侍从们说话。

　　萧长懋顿时觉得大好春光一时都没了。

　　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太子妃一声令下，侍从们便将他从围布中抬出去，再次抬回寝殿里。
　　萧长懋的春天死了。

　　那是他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个春天，经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那天晚上，台城的元夕夜灯火通明，文人仕女在街道上游园赏乐，春风中熙熙攘攘满人间的热闹。

　　皇太子萧长懋就在这灿烂热闹的烟火中薨逝了。

　　皇帝幸临东宫，见到太子遗容，哀恸不能自控，群臣极尽劝慰，然而不能宽慰皇帝半点。皇帝抚嫡长子遗容，声声呼唤太子乳名，比第四子萧子响被杀时哀恸数倍。于是下诏用衮冕之尊收敛，谥号定为“文惠”，史称文惠太子，葬于崇安陵。

　　文惠太子大丧，举国皆哀，东宫一片缟素颜色。

　　杨天姑得以重出东宫。她向太子妃举荐了一位可以帮助治文惠太子丧的人，这人年方十四，正是杨天姑的儿子，杨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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