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掌柜那些事

　　苏语自小就没了父母，被姑姑姑父送往古琴大师南轩这里学琴，言说若是未学成，便不必回去了。

　　到如今也有足足十五载了。

　　许是山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的原因，洗衣做饭都被她一个人包揽了。

　　“师父，师兄他们都下山了，你就让我下山一次吧，我保证我绝不会乱跑的，下一次学琴的时候我一定乖乖的，哎呀师父，你就让我下去吧，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师兄向来都是好好学琴，从未偷懒，可你不一样，你这丫头自小就对琴没什么兴趣，学也学不好，自然是不能下去了。”

　　苏语只能撇嘴，虽然很不乐意，但南轩的话，她是一定要听的，也罢也罢，下回两个师兄悄悄地把自己给带出去不与师父说就好了。

　　看着苏语的神态南轩哑然失笑，他的这个小徒弟自小就古灵精怪，瞧着也聪明的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首简单的曲子都学不会，修长的手指敲在她光滑白净的额头上，道：“你也莫打你那些师兄的主意，我早早与他们讲过不可带你下山，如若不然，你们三个全全在山上度过。”

　　苏语一下子泄了气，撇了撇嘴，半晌才道：“师父果然是个性子凉薄的人。”
　　“师父待你不好吗？”

　　南轩双手抚琴，奏出清冽一音，苏语一听觉得大事不妙，好在十五年以来处理过不少和此事如出一辙的事情，倒也算是轻车熟路，当即便道：“师父哪里的话，语儿……语儿只是觉得像我这般的徒弟自然是要师父多费上一番心思的，想下山只是不敢麻烦师父罢了，真的没有其他的意思。”

　　南轩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不懂琴，更不懂人为何弹琴，当初，就不该让你上山，如今倒像是将你束缚在此了。”

　　苏语低下头，垂着眸子一语不发，她是懂的。

　　她天资聪颖，在古琴这方面更是天赋异禀，早在三年前她便已经胜过同门师兄，甚至甩他们好几十条街，在南轩面前表现的与古琴不合，连一曲简单的曲子都学不会不过就是为了多在他身边待些年罢了，只要学不会，就不会出师了。

　　不可否认，苏语喜欢自己的师父，喜欢就是喜欢，她不想遮着掩着，但她知道，南轩只是把她当徒弟，纯纯粹粹的徒弟罢了。

　　既如此，那她便一直如此愚笨，一直都学不会弹不好，她要的不多，也要不了那么多，能够相伴就已经很好了，只要他不赶自己走，同样的可以“相伴到老”。

　　“好了，时候不早了，待你师兄回来，便去歇息罢，师父还有些事情要忙。”
　　“我都不能看吗？”

　　“自然。”

　　“好吧。”

　　苏语带着点点失望，她都不能看的东西那对南轩来说该是有多么重要？临走时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她瞧见平日里不怎么爱笑的师父痴痴的笑着，手中拿着一幅画卷，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大抵看得出那画中是一女子，画卷上有诗，但她走的匆然，只瞧见了“春风”二字。
　　两位师兄从山下回来了，自然是少不了苏语的小玩意儿，每每下山，他们总会给这个聪明的过分的小师妹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然而苏语这次不着急这些东西了，看见了二位师兄就直奔主题：“二位师兄你们比我来的早可晓得师父有什么喜欢的人么？”

　　此话一出，师兄们宛若被雷狠狠劈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寒战，二师兄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冷静道：“小师妹你想什么呢？我们从未听说师父他老人家有什么喜欢的人，硬要说有的话，我们三个徒弟不就是吗？”

　　“果真没有？”

　　“果真没有。师父那样一个性子凉薄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女子？师妹你多虑了，来来来，别想那些有的无的了，这次我们下山给师妹你买了好多好多东西，还有你最喜欢吃的梅子饼，快吃吧。”

　　从二师兄手里拿起一小块梅子饼放在嘴里，似乎什么味道都没有，放在嘴里久了，还有些苦。

　　十数日来苏语都不曾笑过，连以往做的好吃的菜什都含着些苦涩的味道，可南轩只当是当时自己一番话打击了这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想着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小师妹，你是不是——喜欢师父啊？”二师兄洞察力惊人，从苏语问他关于师父喜欢的女子那一刻他就察觉出了端倪，结合她十数日来的表现，自然就容易猜出了。

　　“嗯。”

　　“师父晓得？”

　　“嗯。”

　　二师兄挠头，师父既然晓得为何就猜不出小师妹为何不开心呢？是了，师父那样凉薄的性子，也只有那个女人入的了师父的眼。

　　“师妹，你就没想过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吗？人这一辈子，长着呢，师父他老人家或许，或许不是最适合你的。”

　　苏语抬眸看着二师兄，倏尔笑了：“二师兄，情之一字谁有能说的清呢？师父心里装着人，我心里也装着人，其实师兄与我也无甚差别，师兄心里装着的，也同我与师父这般，爱不得，求不得。”

　　二师兄垂下了眸子，他喜欢的人喜欢师父呢。

　　确是求不得。

　　他也没有资格去说她。

　　苏语从未问过两个师兄的名字，或许二位师兄是提起过的，只可惜她记不住。
　　就好像师父永远记不住她一样。

　　“那师妹你打算日后如何？”

　　“同你一般。”

　　是的，同他一般，只要未揭穿未挑明就一直埋在心底，就算对方知道也没什么，毕竟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无需旁人同意。

　　这一日阳光甚好，洒在青石台阶上，给足了她勇气。

　　“师父，我喜欢你。”

　　并非是一时兴起，今日南轩见她如之前数日一般面无表情许了她下山到镇子上买些东西和晚间做饭的菜什，路过外人眼中的烟花柳巷之地时，她远远地瞧见了一个卖茶的铺子，铺子里一小桌子的人，似乎在讨论着有关她师父的事情。

　　“两位公子可晓得南轩大师？”

　　那桌上二人瞧了她一眼，见她问起这个当下来了兴趣，拉着她坐下，与她讲了些南轩的事情。

　　数年前，理应是她还未去学琴之时，此处青楼有个花魁，生的倾国倾城，偏偏是个不卖身的，那时南轩还只是小有名气，到了这儿也只能与那女子说上一两句话。

　　后来青楼的老鸨见钱眼开，硬是将那女子塞给了将军府的二少爷，女子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南轩，只是同他说日后莫要来了。

　　南轩刨根问底，到底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对那女子许诺说筹够了赎金便来赎她回家，道别之时还与她道了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

　　女子在上花轿之后就自缢而死，南轩得到消息之后虽然有想随她而去的念想但山上有两个不足十岁的徒子，便日日居于山上，成了今日的古琴大师。

　　“春风十里不如你……”苏语喃喃道，春风……是了，那日在师父画卷上看到的字可不就是春风么？那那幅画卷就是画这个女子的吧？

　　十数年了，一直都不曾忘却。

　　“姑娘也认识南轩大师？”

　　“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段感情史。”

　　“是啊，谁能想到闻名天下的古琴大师曾喜欢一青楼女子，如今都还未婚娶，唉，痴儿啊痴儿，姑娘可要坐下吃吃酒聊些别的？”

　　“不必了，多谢告知。”

　　“小事小事。”

　　——

　　“抱歉。”

　　被拒绝了，原是她苏语连一介烟花柳巷的女子都是比不得的，被南轩喜欢的青楼女子得了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便离世轮回；喜欢南轩的她得了一句“抱歉”还活于世上。

　　“师父，你是不是放不下那个青楼女子？”

　　此话一出，南轩打了她一巴掌，十五年来唯一一次打她，苏语强抑住内心的伤痛深吸一口气捂着脸道：“你是不是忘不了她？”

　　“她不是青楼女子，她是你们的师娘！苏语，我希望你日后注意言辞。”

　　苏语……他唤她苏语，平生第一次，南轩如此生气且如此唤她。

　　“南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她？”

　　苏语从来没有一次这么不尊重他，他愣愣地看着单手捂脸偏偏脸上还挂着笑的三徒弟，她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若得一个“是”，她便再不缠着他。

　　“你我是师徒。”

　　原是因为这个，原是他担心旁人的污言秽语，原是他承受不起这份情，原是……原是她一直以来的一厢情愿，这么多年的坚持在这一瞬间濒临崩溃。

　　“好……我晓得了……晓得了……”

　　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鼻音，转身离开之时，南轩看到了她嘴角的血丝，本想拉住，可终究还是没有拉住，就好似十数年前的那一次，他没有救回那个她。

　　他看着自己的手，下手似乎重了些，怪他一直将那人当做自己世界里的最高信仰，容不得旁人说她一句坏话，也怪自己世俗观念太重，不懂得婉转。

　　从那之后，苏语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仿佛从未动过情。

　　她还是同往日一模一样的，规规矩矩地做着自己的菜，规规矩矩地做着自己的徒弟。

　　“为师明日要去王府奏琴，你们三人中须有个人陪同为师。”

　　“我去吧师父。”

　　苏语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南轩叹了一口气道：“你从未好好学过，如何能够很好的处理。”

　　“师父，小师妹现在的琴技是真的甩我和大师兄几百条街的。”

　　“当真？奏琴，为师听听。”

　　苏语点点头，一曲而过，南轩才晓得自己自始自终就不了解这个徒弟，他一直以为她就是对待古琴懒散得很，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听，原是琴技与他都无甚差距了。

　　“既如此，那你随我去吧。”

　　苏语抱着用凤栖梧桐做的琴同南轩一起到了王府。

　　王爷今岁二十又一，生的俊逸神朗，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扇子，然苏语席间并未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一次，她只在乎着自己的琴奏的是否稳妥。

　　奏毕，王爷拦住了苏语的去路。

　　“本王会待你好，一辈子。”

　　“承蒙王爷厚爱，民女已有心上人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语没有看着南轩，语气中也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说着一则与她并不相干的事情。

　　“这样啊……那姑娘过得可好？”

　　“多谢王爷关心，民女过得很好。”

　　“如此……便希望姑娘同你的心上人白头到老了。”王爷无奈的笑笑，深邃的眸子背后埋藏着一抹笑意，他倒是想要看看，这个姑娘的心能持续多久。

　　苏语笑了笑，似是在嘲讽自己，这位王爷都懂得不能强人所难，她又何必再念及那些感情，该随风散的，就散了吧。

　　“多谢王爷成全。”

　　此事之后，苏语便出师了，南轩再没有什么能够教给她的了，她也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他身边的了。

　　临走的时候，她对他笑了笑，由衷的笑。

　　她说，师父，你摆脱我了。

　　她留给南轩一张手帕，是她五岁时在青石台阶上磕着头他给她的。

　　苏语走了，消失了，消失在南轩的视线里，可他的世界里，一直住着个人，叫苏语，是他的三徒弟。

　　两位师兄也没能拦住她。

　　姑父同青楼的那个老鸨一样见钱眼开将她当做升官发财的筹码交给了那位王爷。

　　可她没有同南轩喜欢的女子一般自缢而亡。

　　她说，死相太过难看，她要漂漂亮亮的死。

　　“王爷……是苏语对不起你，可我爱的……”

　　苏语原本以为这位王爷会迁怒与她，然而他只是看着她，看了良久，才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喜欢谁就和谁说，人活一世，不要委屈了自己。”

　　苏语忍住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多谢王爷成全，若有来生，苏语定会报答王爷。”

　　“无妨。”

　　听闻苏语嫁了那位王爷，南轩心头的石头落下了，当时席间，他瞧得出来，那位王爷是真真的喜欢她，如同她喜欢自己一般。

　　他以为她的日子会过的很好，却不曾想大徒弟告知他，他在城里头瞧见三师妹就悄悄地跟了过去，她买了砒.霜，鹤顶红等药铺里有的毒.药。

　　“她做什么？！”

　　“不知。”

　　此时的王府，王爷看着苏语，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决定好了吗？”

　　“嗯，我还是想看看他心里有没有我。”

　　王爷看了看她，再看了看桌上的毒.药，问道：“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值得吗？有一条命重新去过日子也是一个不错的决定，再考虑考虑吧。”

　　“值得也好，不值得也罢，总之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谢谢王爷你的照顾，也希望日后你能找到那个和你厮守一生的人。”

　　“那，放手去做罢，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本王走了。”

　　王爷没有拦着她，他晓得她不过是要一个答案，一个明知道结果却必须要的答案。

　　果不其然，药将将下肚，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来了。

　　南轩看见桌上的药瓶，凝声问道：“何必糟蹋你自己。”

　　苏语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南轩，人生八苦，凡人都占尽了，你与她爱别离，我与你求不得，与其留在世上等死，不如现在就死。”

　　“你是我带大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已故，无所牵挂。”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可我从未将你当做师父！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师徒的身份我顾及的太多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觉得这个身份给我的折磨还不够吗？”

　　南轩闻言摇摇头，叹了口气：“你我终归不合适。”

　　苏语苍凉一笑：“就算是我要死了你都不肯说句好话哄哄我……我果真是比不得她的，罢了，我也累了，南轩，我死了以后，你莫要告诉二师兄我过世的消息，你随便寻个地方将我埋了便是，咳……咳咳。”

　　说话时，苏语吐出了几口血。

　　“语儿！”

　　南轩慌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他本以为桌上的药瓶是还未动过的，却不曾想到……她会对她自己那样狠。

　　“我，我本就是将死之人，用，用这个法子，将你，将你引来不过是想，想问你个问题。”苏语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偏偏倚倚，南轩迅速扶住她。

　　“你莫要再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她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这毒，早就深入骨髓了，我就想问问，若，若是没有她，若我们不是师徒，你，会不会喜，喜欢我？”

　　“你别说了……”

　　“回答我吧，我不想我活的这十数年来存有遗憾。”

　　“我……”南轩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师父，你流泪了啊……这算不算，我也胜了一次？罢了罢了……你不愿说，那，那就当我从未问过吧……师父，语儿走了，你和师兄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晓得么……”

　　他流泪了，止不住，忍不了，为什么流泪他也不知道，只是似乎要失去自己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一样，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心里放不下她了呢……

　　南轩闭了闭眸子，良久，他道：“我，喜欢你……”

　　然，她还是没有听到，他睁开眸子看见的，是她睡熟了的模样，她与他的衣衫上，都有血。

　　他小心翼翼将她抱起，走出门时，碰到了王爷。

　　“你辜负了她，因为一些可笑的条条框框，本王问你，你后悔吗？”

　　南轩凝眸看向自己怀中的苏语，哽咽道：“悔了，可她……”

　　“如她所说，她这一辈子都在师徒身份的束缚下，若你们有缘，来世还可相见，去埋下你的记忆吧。”

　　人啊，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会珍惜。
　　王爷看着他带她离开，瞧了一眼快要下雨的天，道：“情之一字，果然非同凡响，掌柜的，你赢了。”

　　南轩把她葬在了后山，立了个木碑，木碑之上一个字都没有。

　　他同二师兄说，她过得很好，王爷待她也很好。

　　他年年都要带着二位师兄前来拜祭，年年都要喝酒，说是不喝酒便见不着她。
　　“师父，此处埋的到底是何人，为何你不带师妹前来拜祭？是因为师妹出师了么？”

　　他拾起木碑前的叶子，缓缓道：“这里头埋的，是师娘。”

　　二师兄和大师兄相对一眼，叹了口气，皆在庆幸小师妹不在这里，否则又得伤心了。

　　南轩瞧着快要下雨的天，似乎看着了往日里的她。

　　“师父师父，奏琴一点也不好玩，师父陪我去看花吧！”

　　“师父，你尝尝梅子饼，我让二师兄专门给我带了两份，可好吃了，你尝尝嘛！”

　　“师父，你就让我下山吧，你日日都不陪我还不让我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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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师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先走吧。”

　　南轩打发完两个弟子离开之后便拿出怀里的手帕，靠在木碑旁，道：“以后，我日日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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