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太夫

　　松平容保没有时间和他们计较，远处抬来了一架漂亮的チェア，随轿的四个人是两名五官极为相似的少女和女童，一名稚气未退的少年以及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后面还跟着十名负责保镖的男众。

　　チェア内半坐半卧着一个穿着盛装和服的女人，垂下的白纱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见一只白洁如瓷的手持着一把桧扇，修长的指甲上涂着樱色的蔻丹。

　　轿夫把チェア稳稳的放下，樱井律接过德川家茂递过来的仕女笠为樱姬戴上，然后扶她走下来。

　　松平容保快步过去迎接，“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能够得到松平大人的邀请，妾不胜惶恐，哪敢喊辛苦呢。”

　　松平容保和樱井律差不多高，都有一百八十多公分，相比樱姬穿着三十公分高的木屐也没有矮上太多。和为客人所选的普通游女不同，太夫有权选择自己的客人，加上太夫文化被过分推崇，导致太夫通常比客人有着更高的社经地位，在宴席场合中，太夫坐在上座，而客人坐在下座。

　　脚下的高下虽然是为了展示太夫的美貌，但也有地位象征的意义。带着仕女笠不以真颜相见便是如此，一般人不付出相当的代价是无法得见的。

　　“妾名为樱姬，各位武士大人贵安。”

　　“高人一等”的迭丽身姿踏着蝴蝶步慢悠悠的走来，高贵优雅的仿佛天神在游园踏步，武士们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佳人靠近后，如丝如缕的清香被微在鼻尖，简直是至高享受。

　　“请各位入座吧。”今天的主题是茶会，松平容保早就在庭院的空地准备好了一切，为了贴近意境还更换了不少盆栽。

　　日本茶道不仅仅是物质享受，而且通过茶会学习茶礼，陶冶性情，一边品茶一边欣赏院子里的风景，使身心完全融入自然。如今又由吉原最美的女人来煮茶，一些向来不拘小节的粗鲁武士也不再计较那些看起来繁琐不堪的喝茶程序了。

　　樱姬净手后跪坐到松平容保为她准备的位子，德川家茂帮着抚子和矶子把茶具从箱子里拿出来，等竹帘垂下，风炉、茶釜、水注、白炭等器物恰好归置妥当。

　　半张竹帘遮挡了腰部以上的内容，隔开众武士的视线，樱姬把仕女笠摘下，站在后方的矶子伸手接过放置在一边。

　　松平容保是此间主人，坐在樱姬的左边，水平位置在竹帘靠后，与客人面对面跪坐。

　　此次茶会松平容保邀请的正客是北辰一刀流的玄武馆、镜心明智流的士学馆和神道无念流的练兵馆江户三大道场的正副馆主，其他道场皆为陪客。

　　六位正客先后与松平容保鞠躬致礼，其他人跟随在后，队伍末端的三人携伴而来，可以看出是同一道场的人。

　　其中个子最高也最英俊挺拔的男人同年长的老师即试卫馆馆主近藤周助一同在备好的水缸中舀水洗手，而另外一个则定定看着竹帘下方华丽到失真的和服，“虽然看不到脸，但一定是非常美丽的人，明明就在近处，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太遥远了。”

　　近藤周助取过一条干净的手帕放入衣襟内，再把小折扇插在身后的腰带上，这些都是入座前的必要准备，旁边的弟子已经准备万全，但自己养子还在发呆，不用细想就知道他的老毛病犯了，便出声提醒，“勇，在松平大人府上不要失礼。”

　　小小的试卫馆是没有机会和堂堂会津蕃蕃主说上话的，他们在今天的茶会上可有可无，能得到邀请是还因为松平容保请了江户全部的道场。

　　近藤勇这才收敛心神跟着近藤周助和土方岁三进场，在毫不起眼的最后排角落入座，每张矮桌上都备着几碟精致的点心。

　　竹帘是特制的，除了材质细腻外，缝隙也相对较大，远远的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对面的窈窕身影与动作，多了些若隐若现的神秘感。

　　由于情况特殊，原本冗长的仪式简化了不少，樱姬跪于掐金坐垫上生火煮水，并从香盒中取出自制的香线点燃，一缕轻烟袅袅升起，在开放式的场合香味有些淡。

　　离水沸腾还需要一段时间，樱姬用折扇轻轻打着节奏唱起了和歌，由樱井律弹三味线德川家茂打太鼓伴奏。

　　歌声婉转，娓娓动听，独具风韵的嗓音似乎就在耳边浅吟低唱，让人情不自禁的被拉入音乐的曼妙世界。

　　土方岁三阖上眼，静静感受着袅袅婷婷的歌声。

　　松平容保的心跳仿佛跟着那折扇一起一伏，深深的凝视着那扣人心弦的侧脸，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末端微翘，每一次轻轻的扇动都如羽毛般搔在心口，涂着蜜色口脂的双唇开开合合，编织出一幅幅烂漫的场景。

　　这是个只一眼就能让人迷恋上的女人。

　　一曲终罢，风炉中的水也煮开了，茶道仪式正式开始。

　　避免空腹喝茶伤胃，府邸的仆从送上茶食，怀石料理由精美的黑陶盛装，先摆上来的是开胃的醋腌菜，寿司，味增汤，烤秋刀鱼和七样做工繁复的小菜，生鱼片剔除大小鱼刺交叠摆放成牡丹形，点缀以绿叶，国色天香，俨然绽放的百花之王。

　　饿了许久的武士们纷纷动筷，但未曾停歇的三味线和鼓声让他们下意识的放轻动作，略显拘谨，免得唐突了佳人。

　　樱姬又往炉中加了些樱木炭，随后用茶杓往茶碗添加足量的茶叶，细细研磨，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手指在舞蹈般赏心悦目。

　　想要将抹茶碾得精细无疑是个细心活，还需要很多耐心，等樱姬研磨到第二道时大家都吃好了前菜，随后端出来的是包括米饭在内的主菜，凉拌时蔬和蟹肉被装在冰镇过的黑陶盘中，另外还有大酱汤、天妇罗和牛肉，用完了汤饭会有蜜桃葡萄等多汁水果，充分展现了怀石料理的“不以香气诱人，更以神思为境”。

　　这会大家可以暂时离开，不过没有人起身，全部目不转睛的盯着竹帘，恨不能看出一个洞来。

　　樱姬不紧不慢的把抹茶磨了三道，动作优雅的为客人点茶。

　　仪式化的茶道毫无疑问是繁琐复杂的，不但杯箸放置有着严格规定，甚至伸哪只手、先迈哪只脚也有定式。矶子用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从竹帘后迈着小碎步出来，跪到松平容保面前将茶碗举起与额头齐平。

　　松平容保用双手接过茶碗，致谢后三转茶碗，轻品，慢饮，奉还，动作轻盈优雅。

　　随后抚子随同矶子一起把茶碗恭送至正客面前，千叶荣次郎的眼睛一直盯着矶子来来去去的身影，等敬到自己时故意在接茶碗时摸了一把矶子细嫩的手。

　　矶子吓了一跳差点把茶碗打碎，好在千叶荣次郎顾及着松平容保没有再进一步，之后矶子敬茶时便把头埋得更低了。

　　抚子到竹帘后拿茶碗时樱姬自然发现了她涨得通红的脸，和樱井律交换了个眼神，知道发生什么事后也没表态，身为游女如果连客人这点放肆都解决不了，那么在吉原迟早会被黑暗蚕食殆尽，想要摆脱它，只有往上爬，爬到别人都够不到的最高处。

　　待正客饮茶后，随客才能依次传饮，饮毕将茶碗递还给主人。这里共有近百人，轮流饮下来花费了不少功夫，虽然未到盛夏，但现在白天的气温也有二十度，加上厚重的衣服，长时间跪坐在太阳底下，本就不适的樱姬脸色愈发苍白。

　　樱井律紧紧抿着唇，按捺住想要冲上前的冲动，他知道她的性格，绝不会为身体原因中途打断茶会，她的骄傲不会允许。

　　松平容保也发现了，正好耐性不足的客人们都感觉有些倦怠乏味，便做主提前结束了茶会。

　　樱姬蹙了蹙眉却也没有说什么。

　　松平容保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我替你准备了屋子，不要逞强，先去休息一会吧。”

　　“让大人见到了如此失礼的一幕，真是太失格了。”双腿早就失去知觉，樱姬知道头晕目眩的情况下自己逞能必定会闹笑话，也不再客气，借着他的手吃力的站起来。

　　松平容保任由她把全部的身体重量靠在自己身上，眉宇间尽显柔情，“不要和我说这样见外的话。”

　　矶子和抚子在樱井律的示意下及时上前扶住樱姬摇摇欲坠的身体，德川家茂唤来抬チェア的陆尺，帮着姐妹俩把人搀过去，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樱姬依然半打折扇昂首挺胸，踏着潇洒漂移的蝴蝶步，显得矜持而高贵。

　　武士们意犹未尽的望着渐行渐远的チェア，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倩影，他们确实不耐烦茶会期间又多又杂的规矩，但樱姬的存在是还能坐在此处的极大动力，人一走，一个个都感觉遗憾，有些人在心里不免还责怪起松平容保来。

　　到了偏院，一下チェア樱姬再也支撑不住，幸好樱井律一路上都在观察她的神色，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往旁边倒去的人，直接拦腰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去。

　　樱姬笑着调侃一句，“光衣饰鞋子加起来就有六七十斤，律还是能抱得动妾呢。”

　　“请不要说话了。”樱井律的脸色不太好，低沉沉的。

　　樱姬清楚的感觉到放在腰间和颈下的手在颤抖，叹息一声果然不再说话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变得十分虚弱，只是近些年间隔的越来越短，律也开始焦躁了。

　　德川家茂顾不上落在后头的姐妹，一路小跑跟在樱井律旁边，担心的询问，“感觉怎么样了樱姬？需要叫医生吗？果然你就不该来这里，武士又怎么样？不过是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野蛮之人！”

　　樱姬没有反驳他，内心凉凉一笑：

　　确实都是无聊的人……

　　终于来到休息用的和室，德川家茂急忙上前一步拉开移门，樱井律小心翼翼的把樱姬安置在榻榻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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