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太夫

　　松平容保陪同客人们在庭院逛了一圈，介绍一路上所见的奇花异草，最后在凉亭中小坐一会后移步客室。

　　晚餐没有茶会那样多的规矩，大家毫无顾忌的大声交谈着，欣赏着舞伎们展示的扇子舞。

　　千叶宗次郎坐在松平容保的下首，仅有两臂之隔，目光在花容月貌的舞伎胸前流连一番，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酒精不断冲击着仅剩的理智，竟直截了当的问，“松平大人能为我解答疑惑吗？我一直倾慕着樱姬太夫，多番在扬屋一掷千金，甚至抱着只要能和樱姬太夫有一夜的鱼水之欢哪怕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的觉悟，可最终还是无缘得见，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和松平大人那样成为樱姬太夫的驯染呢？”

　　有一个人开头，其他人也借着酒意起哄，松平容保始终保持着得体谦和的笑容，只笑不答。

　　到后来被纠缠不休的人闹的心烦，松平容保只得找借口离开，“也被你们灌了不少酒水了，就让我先行一步吧。”

　　千叶宗次郎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松平大人身为东道主想要逃跑吗？”

　　“比起硬邦邦的男人自然是选择美人了。”松平容保故意用暧/昧的语气说道。

　　“如果樱姬太夫觉得寂寞了的话，松平大人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在下如何？在下一定会让樱姬太夫感受到在下的满腔热情，应付女人在下还是很有心得的，一定会把樱姬太夫伺候的舒舒服服。”一个剃着月代头的男人不顾同伴的劝阻带着一身酒气凑过来，神智不太清醒的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气氛的不对。

　　松平容保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没有理会他，只对其他人笑道，“各位尽兴即可，酒还有不少呢。”

　　松平容保的离开没有带走关于樱姬的话题，反而大家说的更加露骨。边角处不起眼的末座，近藤周助和邻座的人侃侃交流剑道心得，近藤勇一心扑在美酒美人上，土方岁三听着周围人无不关于女人的话题，只觉得厌烦。

　　樱姬所处的院子离得不远，隐隐有笙箫声传来，让她的脑袋隐隐作痛，樱井律跪在枕头前替她按揉太阳穴，企图缓解这份不适。

　　突然纸门上倒映出一个隐隐卓卓的人影，矶子抚平裙角起身去开门，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影子中，不小心撞上一双阴婺晦暗的眼睛，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矶子心中突突一跳，不受控制的退后一步，差点踩到自己的脚踉跄跌倒。

　　下一瞬松平容保就恢复成平时彬彬有礼春风般和煦的状态，语态温和的冲矶子点点头，“你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站会散散酒气。”

　　矶子惊讶于他的转变，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松平容保大人怎么会露出那么可怕的眼神。

　　矶子带着疑惑弯腰后退，依言回到原处。

　　在外面站了好一会松平容保才进屋，几人正欲行礼，他忙打住他们的动作，径直走到樱姬身旁坐下，“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由于和服闷热，樱姬已经被伺候着换了身轻便舒适的浴衣，发髻也被拆开，散落了一床青丝，脸色苍白如纸，透明的仿佛能看到皮下的细密血管，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樱姬。

　　矶子不由的偷偷去看，松平大人虽然一直带着笑容，但眼下这份温柔几乎源自灵魂深处，连眼角也带上了一丝温情。

　　樱姬想用手支撑着坐起来，松平容保察觉她的意图后往前挪了挪，扶着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在我面前你不用勉强的。”

　　樱姬虚弱的出声，“礼不可废。”

　　“你总是这样想着和我拉开距离。”松平容保自嘲般扯起嘴角，明明就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偏偏费劲心力也无法触摸到她的内心。

　　“怎么会呢，您可是妾的入幕之宾啊，说的俗气些就是妾的衣食父母，妾哪能怠慢大人呢，不过今天来的目的可不止讨大人您的欢心。”樱姬话锋一转，冲德川家茂招招手，等他走近后才问，“大人您认识他吗？”

　　松平容保仔细打量了这名少年，之前就觉得眉宇间有些熟悉，这会再看心中一怔，“庆福大人！”

　　知道樱姬要说正事，樱井律便让矶子和抚子退下，樱姬拂开樱井律锲而不舍为她按太阳穴的手，“律和菊千代也是，你们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快去用些吃食吧，不要饿坏了。”

　　樱井律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企图改变她的想法让自己留下，可惜只消数秒就战败，只得和矶子抚子离开，连当事人德川家茂都被赶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樱姬这才慢慢把事情始末道来，敛去了自己是歌桥的身份，只说是胜海舟交托的，“吉原毕竟是风月之地，妾也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平时生活上的照料倒也罢了，但功课上需要大人您的指导。”

　　松平容保没有去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沉思片刻后说，“一桥派过激冒进，尤为一桥庆喜最甚，企图推行公武合体以改革幕政，庆福大人既然能得到你的认可，那么我可以相信他拥有成为将军的潜质。”

　　他这么说就是答应了，樱姬粲然一笑，灯光在墨色的眼瞳中跳跃，“那就拜托您了。”

　　窗外的弯月升至树梢，虫鸣蛙叫未被丝竹之音遮盖，在夜晚清晰可闻，晚风带着一丝凉意从半开的格子窗钻进来，松平容保拉过一边的薄被替怀中人盖上。

　　樱姬听着他从胸腔传出的心跳声，静静地看着对面墙上的挂画，突然就叹了口气，幽幽然道，“大人也该立位侧室把心定下来了，不然妻子会伤心的啊。”

　　松平容保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你这是在拒绝我吗？你明知道我的心在你那儿。”

　　“妾除了这具身体之外什么都不能给您。”

　　“那么心呢？”

　　“游女不需要‘心’。”

　　得到一直都知道却不敢承认的答案，松平容保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大概心痛到麻木了吧。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樱姬，你很无情。”

　　樱姬缓慢而坚定的推开他，掀开被子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晃，松平容保的双手比起思考要快一步扶住她。

　　樱姬站稳后整理好衣服，并用一根发带将长发在后面绑成一束，手持折扇，唇边有笑意漾开，染着朱砂的眼尾稍稍上翘，哪怕失去华丽的衣饰装扮，她依然是那个颜色绝世风姿妖娆的樱姬太夫。

　　“妾今日身体不适，便让妾带来的新造来服侍您吧？妾很卑鄙，明明知道大人对妾的心意，明明知道大人无法拒绝妾，所以才会这般开口，那么大人你这次是要拒绝妾吗？”

　　一抹悲伤在唇间徘徊，勉强咽下，带来的是无尽的苦涩和凄凉，松平容保哑声道，“若这是你所愿，我不会说不。”

　　“矶子应该很快回来，那么妾先离开了，律他们的话您不用去管，律很快就能找到妾的。”

　　“你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在这里休息吧。”

　　松平容保叫住她，哪怕被如此对待依然放心不下，大概真的是先爱的一方就是败者吧。

　　“妾躺了这么久想出去走走。”

　　樱姬没有停下脚步，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松平容保抬手遮住眼睫，掩去了不该出现的脆弱，唇边不置可否的划开一道惨笑，自嘲不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土方岁三走在小径上感受着周围的宁静，静谧的夜晚最是动人，庭院中的花草树木和白天所见不同，带了些神秘感，月光和灯光交织，打在湖面上，微光鳞鳞。

　　不远处的湖边一抹纤瘦的背影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没有看见正脸，但是从这身形和气质，想必是位千金小姐，只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男女授受不亲，松平容保大人的府上不可能会有妙龄女子留宿，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她是松平容保大人的妾室，至于为什么不是妻子，是因为整个江户都传言松平容保的妻子很丑，所以他才常常出入吉原，有风流的外号。松平容保此刻正和吉原的太夫缠绵，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那女子是会津藩蕃主的妾，土方岁三不想被牵扯些有的没的，女人太过麻烦。谁知道刚要转身离去，女子突然走到河岸近处，眼看就要落水，鬼使神差的，等意识到怎么回事后已经温香在怀。

　　樱姬猝不及防被一股向后的力道猛的拉回，手中扇子掉地，后背紧跟着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既然已经出手相救了，土方岁三也不能再把人推到湖里去，只能硬邦邦的说，“男人三妻四妾并不少见，你虽然是妾室，但松平大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何必糟蹋自己的性命？”

　　说完这些他听到的是一声酥魅的轻笑。

　　“难道妾看上去很像别人的侧室吗？”

　　妾？

　　听到这个自称和并不陌生的声音，土方岁三难得愣住了，在看到她脸的那一瞬，只觉时间空间都静止了，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脸，漫天星光都沦为了陪衬。

　　“你是吉原的……！”

　　樱姬带俏含妖的笑了，“妾记得您是试卫馆的土方岁三大人吧？您唤妾樱姬便可。”

　　土方岁三对她能准确的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意外，试卫馆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场，之前在茶会上也没有特殊表现。

　　“土方大人要这样抱着妾到什么时候？如果要留宿的话，妾倒是可以向松平大人借一间和屋。”

　　听她这么说土方岁三倒更奇怪了，不自在的松开手后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个时候她应该和松平容保大人在一起才对。

　　“妾不能在这里吗？”樱姬知道他的意思，但没有回答，反问道，“大人为什么不在客室喝酒？同为武士应该有很多话题吧？”

　　“那些人根本称不上是武士。”

　　满口都是女人和钱，身为武士的自尊和骄傲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像听到了他未尽的话，樱姬笑得更加柔媚了，看来这趟也不是完全没收获，还是有有趣的人的。

　　“您刚才是把妾当成松平大人的小妾，因为失去宠爱要跳河自尽吧？”

　　土方岁三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樱姬转身面向小湖，离河岸不到两米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小树苗，“那是棵香樟，真是了不起呢，在这样的水底都能坚强的活下来，和樱花不同，樱花太过于脆弱。很多樱树的根系较浅，连稍微大一些的雨都承受不住，何况这水底。它虽然活下来了，但是想要生长需要更多的阳光，妾只是想把它移植上来而已。”

　　土方岁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若不是仔细看，在这黑夜中是发现不了漆黑水底的脆弱生命的，“但是一个女子还是太危险了，现在白天温度升高，但早晚还是很凉，到这样冰冷的河水里会生病的。”

　　樱姬用手挡住唇，柔柔的笑起来，“土方大人真是温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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