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太夫

作者:木下浅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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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9世纪上半期,当日本在锁国政策下局限于东北亚一隅时,世界正在快速转变,英、法、俄、美等国成为新一波称霸世界的强国,它们在经历产业革命、交通革命的洗礼之后,开始为了产业革命后所需要的原料、市场、殖民地与转运站积极经营远东。

      嘉永六年(1853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率领四艘军舰开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舰队中的黑色近代铁甲军舰,为日本人生平第一次见到。

      培里赠给幕府显示工业文明的火车机车模型和电报机,而幕府却只能用力士搬运回赠的大米来展示实力。培里来航令日本人震惊,深切感受到日本与外国的巨大差距。日本人称这次事件为“黑船来航”。

      由于这四艘军舰合共有六十三门大炮,而当时日本在江户湾的海防炮射程及火力可与这四艘军舰相比的大约只有二十门,在不开国就开火的威吓下,幕府不敢拒绝开国的要求,但又怕接受培里带来的国书后会受到全国的抨击,于是当时幕府的首席老中阿部正弘藉口要得到天皇的批准方可接受条约,并约定培里明年春天给予答复。

      嘉永七年(1854年)二月十三日,马修·培里再次率领舰队来到日本,这次一共有七艘军舰,而且舰队一直深入江户湾内,到达横滨附近才停船,面对培里的强硬姿势,幕府只好接受他的要求,以国书的形态正式开国。

      双方在横滨签定了《日美亲善条约》,也是日本与西方列强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其他西方列强跟随著美国,纷纷向日本提出通商的要求,于是英国、俄国、荷兰等西方列强都与日本签定了亲善条约。日本被迫结束孤立主义的锁国时代,幕藩体制也随之瓦解。

      事实上,德川幕府在二百多年之间,从来不准天皇参与政治,但是这次为了减低各藩的反对声音,于是想以天皇的名义缔约,并且破例邀请各大名、藩士、学者甚至平民,针对开国之事提出意见。

      于是天皇及其朝臣、大名及其家臣纷纷举起了救国的旗帜,趁机跃上政治舞台。无论如何,黑船事件后的日本政局一天比一天混乱,也埋下了幕府灭亡的导火线。

      幕府第13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定在文政七年4月8日(1824年5月6日)出生于江户城,是第12代将军德川家庆的四子。家庆的前几个儿子都是早夭,只有家定存活下来。但是家定幼年时身体病弱,而且生性懦弱,极端讨厌在别人面前说话,只有歌桥能与他进行沟通。

      天保十二年(1841年),家定的祖父大御所家齐去世,家定成为世子,然后于嘉永六年家庆去世后,家定就任征夷大将军。

      此时,因黑船来航事件而导致幕府内部慌作一团,主张开国的彦根藩主井伊直弼与主张攘夷的水户藩主德川齐昭对立日深。等到马修·培里率领舰队侵入江户湾的时候,日本深知自己与对方的优劣差距,于是签订了《神奈川条约》。条约规定:为向船只供给薪材、水、食品、煤、船中不足品而开下田和箱馆两港;美国船只因海难破损时,将船员和货物转运到这两个港口,然后交给美方,不得对船员有□□之类的举动;美国政府得派代表驻在下田。

      德川家定是个有顽疾的病弱之人,甚至被说成与“废人”无异,因为体质问题而没有生育后代的能力。安政四年(1857年)十二月十九日,家臣都急切的等待着将军后嗣的诞生,但以家定的体质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于是将军继嗣问题便被提交到日程上来讨论。

      自黑船来航后幕府便处在幕末的困难局面,但是在江户的某个地方仍然夜夜笙歌艳舞。这里聚集了众多游廓、扬屋和张店,从规模上来说是一个小的城廓。

      吉原,是这片土地的名字,由于地处江户城北面而有“北国”的异称,但更为周知的称呼便是“不眠之街”,在发生“振袖火事”以后本来只准许白天营业的规则被打破,如今到了深夜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合法与非法活动混集为吉原的独特气氛。

      时至1858年三月,吉原“仲の町”两旁植着的樱花树开的正盛,重瓣樱花如累累雪球,簇拥在嫩叶中,带来满庭清香。

      樱花大道尽头是一套独立的院子,走过迂回的长廊,很快能看到一座雅致清幽的小筑。

      一个身穿深蓝印花和服年过中年的女人面色紧张的疾步走在木质走廊上,身后整齐的跟着二十个穿着统一的女孩,其中十个年纪在十岁左右,另外十个约十五六岁,虽然还很稚嫩,但个个面容姣好,清秀可人,且受过严格的训练,这么多人快步行走也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女人在一扇木制活动门前停步,低声提点女孩们几句后恭敬的朝门里人开口,“樱姬太夫,我是遣手木怀,受南天坊大人命令而来。”

      不久屋内便传出一个偏冷色的男声让她进屋说话,木怀轻慢而慎重的移开纸门,招呼女孩们进去后自己才进屋关门。女孩们知道这是谁的居所,都规规矩矩的跪坐在榻榻米上,谨慎的不敢抬头乱瞧,视线只注视自己的大腿。也有个别好奇心颇重的会低着头偷偷打量室内布置,屋内的空间很大,比她们所住的地方要大得多,但不会让人觉得有空旷的感觉,精美的花道景观,雅致的字画,还有家具和屏风的摆设全部恰到好处。

      木怀毕恭毕敬的和屋主人行了跪拜礼,“樱姬太夫,这二十个孩子是新进的秃和刚完成学艺的新造,南天坊大人命我将她们送到您处伺候。”

      木怀口中的樱姬正坐在桌前为自己画眉,她并不像其他游女那般将眉毛全部剃掉再用眉笔描画,而是用剃刀修成纤细的柳叶弯眉,在此基础上加入眉笔的勾画塑造眉型。

      身旁侍着一名男众,刚才应门的人就是他,容貌无可挑剔,只可惜欠缺了一些面部表情。

      “二十名?妾的身子可没有那般娇弱啊。”樱姬用的是游女特有的说话方式,句末使用“ありんす”等独特廓词。

      嗓音魔性甜腻听起来似在撒娇,女孩们全部被这样的声音迷惑,纷纷抬起头想要一窥吉原太夫的真貌,但因为角度的关系,她们的视线被铜镜和桌子遮挡,只能瞧见樱姬身上华丽的和服衣摆和高高的岛田髻。

      “您的身子还未完全养好,若是因为照顾不周又有了什么小损小伤如何是好?何况别的太夫至少都有十名新造和秃随侍。”木怀恳切地说着,几乎要把脸贴到地上去。

      樱姬搁下手中的眉笔,“妾知道了,但是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留下两名便足够了。”

      虽然还是赶走了大部分人,但总算接受了两个,木怀大喜过望,连忙安排前排的一个秃和一个新造上前来,“樱姬太夫,她们是最乖巧的,学艺勤奋又肯吃苦。”

      樱姬并没有看她们,重新画起眉来。

      “那我先告退了。”木怀福了福身,带着余下的十八人退出房间。

      被指名留下的两个人拘谨的跪坐在原地不敢乱动,但久久等不到指令,年长的新造只好鼓足勇气发问,“樱姬大人,请问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工作?”

      “妾习惯了律的服侍,他也做得很好,说实话根本不需要其他人伺候,但是南天坊大人这样安排……罢了,你二人在一边侍候着,从简单的学起,先端端酒水茶点。”

      “是。”

      没过多久樱姬便化好了妆,站起身时两人才看清她的庐山真面目,之前在脑海中做了无数的猜测臆想,真正看见后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眼前之人明明没有多加粉黛修饰,竟远远超过了绝美倾城、艳绝天下的范围。五官身形自不用多说,光光是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质,高贵优雅,带着些独特的韵致,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最甜美而致命的毒/药,哪怕明知道会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的堕落。

      她的和服并未系上腰带,宽松的披在身上,和她给人的高高在上的奢华贵感截然相反,究竟是怎样才能将颓废和优雅这两种全然矛盾的感官完美的结合在一起。

      一旁候着的樱井律拿过挂在衣架上的宽腰带,熟练的为她结在腰前,这是游女的特殊结法。不论是艺伎舞伎还是游女,她们的服装都是十分华美的和服,质地和装饰都为上上成,因此异常昂贵,其中太夫的衣装更是著名,和美成正比它的重量相当沉重,扎束之间需要很大的力气,所以才需要男众来帮助。

      尽管她们的服装被归类为和服,但事实上和传统的和服有一定的区别。传统和服后领很高,把妇女的脖颈遮盖的严严实实,而游女所穿的和服衣领开得很大并且特意向后倾斜。

      樱姬无意间扫过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于是把注意力放到新收的两人身上,走上前俯下身,伸出手指挑起那名新造的下巴,“啊啦,长得非常相像,是姐妹吗?”

      “我、我、我是、是姐姐矶子,她是妹妹抚、抚子。”与樱姬零距离接触的少女说话有些结巴,而旁边的女孩更是涨红了脸,都不敢直视樱姬了。

      “樱姬大人,时间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日头会晒伤您的皮肤。”樱井律在旁面无表情的提醒。

      “这可糟糕了,梳妆花了太多时间呢。”樱姬收回手直起身子,打开手中的红骨桧扇,掩嘴笑得很是娇柔,扇面上以樱花飞舞为背景提着一首诗,不过字比较小姐妹俩没有看清。

      樱井律取来幕篱给她戴上,打点好一切后走在前面为她开门,见她出去,矶子连忙拉起妹妹跟上他们的脚步。

      樱井律率先穿好鞋子走下走廊,然后蹲下身让樱姬扶着自己的肩膀,好在抬脚穿鞋时单脚站立不会摔倒。她的鞋子是价值不菲的三枚齿下駄,这种太夫专用的高下一般有二三十公分高,由桐木制成,表面刷着黑漆,不像普通木屐那样黑漆木的材质比较轻快,高脚木屐要更加沉重,为了减重,大多数都是三齿,但单脚也差不多有5斤。

      好在不是正式场合,樱姬脚下的这双只有十几公分,除了繁琐的漆工,鞋子上用的布料平民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两侧还装饰着拼剪成花形的金箔和贝壳。

      来到太阳底下,樱姬的皮肤被照耀的白皙剔透,镜子般能反光似的。

      樱井律撑开伞为她遮阳,一路走来,将其保护的滴水不漏。

      拿着竹篮跟在一旁的矶子和抚子频频去看遮住樱姬整张脸的幕篱,目光如炬,可惜没能在垂下的白纱上看出一个洞来。

      那么殷切的目光樱姬自然感受到了,低低的笑声隔着一层轻纱传出,“好看吗?”

      两人下意识的点点头。

      樱姬没再调侃她们,解释起来,“这个时节百花齐放,心血来潮想去摘些鲜花回来沐浴。”

      姐妹俩依然没有回神,傻傻的应了声,惹得樱姬再次笑出声来。

      即将途径扬屋时,木怀正好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她忙唤住她不要从这过去,“樱姬太夫,又有人在醉酒闹事了,男众已经在镇压,不过安全起见还是等骚乱平息了再过去吧。”

      其实不用她说明樱姬便能猜出来,听扬屋里的动静,十有八/九是武士在闹事。

      江户幕府是一个武士至上的社会,武士代表了国家的暴力机关,最大的富豪如果没有“苗字带刀”的身份,哪怕看见再低级的武士都要跪下磕头,如果语言答对不慎,小命丢了都有可能。但是吉原不一样,武士在进入吉原前要交出身上的武器,武士的暴力身份便被剥夺了一半,只是他们平素里嚣张跋扈惯了,即使没有武器也常常会闹事。这种时候男众就派上用场了,他们不单单只是服侍高级游女的仆役,除了为了因盛装打扮而行动不便的游女打点琐事之外,也负责保护她们不受到喝醉的酒客和登徒子的骚扰,就像吉原守护者一样的存在。

      “妾没兴致了。”樱姬“啪”的合上扇子,吩咐樱井律扶她回房。

      木怀是知道的,这位太夫很不喜欢客人醉酒闹事,这点她和其他太夫不同,有些自视甚高的太夫甚至觉得有客人闹事正是体现了自己的价值。

      回到房间后,樱井律扶樱姬到榻上躺下,在书架上按照她的喜好挑选一本供她阅读。

      矶子和抚子怕打扰到她,安安静静的在旁候着,眼底不经意流露出钦慕之情,将樱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仅是外貌上的美,连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比她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要纤细、柔弱。

      “作为一名合格的游女,不但要姿容秀美,还要具备知性与教养。”樱姬的目光没有从书上移开,出口的声音异常柔软,“除了各种歌舞,还须精通诗书、和歌、俳句、琴瑟、弈棋、茶道、花道、香道……然后是礼仪,从说话方式到鞠躬斟酒,一言一行都有严格的要求。外面的人都说艺伎相比游女要雅而不俗,但事实上要想成为优秀的妓的条件非常苛刻,其过程也远比艺伎艰辛,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的。”

      樱姬说的每一个字她们都认真听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学艺的时候应该有教习如何讨好客人吧?”

      说到这个敏感的话题,两个初出茅庐的女孩羞涩的红着脸点点头。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早熟的她们自然听得懂这花的意思,何况矶子已经十六岁了,马上就要迎接第一个恩客。

      “想要客人对你念念不忘,拥有性魅力是至关重要的,不过口头上的指导到底笼统,实践起来可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必须要懂得迎合男人的自尊心,善于察言观色,了解他们的想法,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掌握的,你们可以慢慢地在实践中学习技巧。”

      听了这番话她们的脸更红了,一口气塞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没有必要脸红,这是每个游女都必须学会的,嘛,话虽这么说,离你们开始接客还有段日子熬,慢慢学习吧。”

      同樱姬说了些话后矶子的胆子也大了些,好奇的问,“姐姐们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就要开始工作,樱姬大人刚才为什么还能有空去摘花呢?”

      回答她的是樱井律,和他冰冷的表情一样,连言语中都少了些温度,“樱姬大人不需要去扬屋招揽客人。”

      这句话没有正面回答刚才的问题,不过矶子还是了解了什么,其实从单独的小筑就能看出樱姬太夫的地位,大部分游女吃住都是在一起的,只有少部分有专属的房间,可这专属房间依然是在扬屋内的。之前也听说过吉原有一位太夫不属于任何扬屋张店,深受南天坊大人重视,有着专门的居所,凌驾于所有太夫之上,现在看来所有传言都是真的。

      “律,带她们下去收拾一间屋子住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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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历史向的文肯定很枯燥,因为怕很多人看不懂所以特地介绍了下当时的大背景。
    下面解释一些名词。
    黑船:当时来自美国、俄国以及欧洲的蒸汽船。这些船只的船体被涂成黑色,黑船一词由此而来。
    游廓:妓院。
    游女:妓/女。
    张店:游女坐在朝向大街有木格子的房间里等候客人指名过夜,这种方式日语叫“张见”,这样的妓院被称为张店,也叫作张见世。
    振袖火事:明历三年正月十八(1657年3月2日)的清晨,江户发生大火。当时本妙寺正在举行葬礼,死者是一名年仅16岁的少女,因重病身亡,火化时身着紫色的振袖,此时恰好风势太大,火势顺着风势从本妙寺的前庭烧了起来,之后蔓延到了江户城的本丸、二之丸、三之丸等处,一发不可收拾,因此称为“振袖大火”。这场大火在短短两天之内将江户的三分之二化为灰烬,19日下午2点才被扑灭,死亡人数高达10万人以上。
    吉原也在这场火灾中彻底烧光了,幕府就另外拨了一块地给当时的吉原经营者。这块地在浅草寺的后面,那会还是农田,地皮比先前大了一半,本来只准许白天营业的规则也被打破。同时,幕府还强制关闭其他各处的澡堂会所近两百家,将原本在里面服务的汤女迁到吉原。
    遣手:负责游女管理的人,同样担任着客人和游女间的中间人角色。
    吉原太夫:最高级的游女被称为太夫,也就是花魁,用以象征身价和地位的高贵,历史上最有名的太夫就是吉原太夫了,需要注意的是“吉原太夫”不是指一个人,而是一个称号。
    男众:服侍太夫的男性仆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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