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

　　处身于滚滚红尘，我们成天忙忙碌碌的，忙学习、忙工作、忙恋爱、忙家庭……连好不容易出去旅游一趟，都是到了一个景点就噼哩啪啦拍一通照片，表明自己“到此一游”后走人。你可曾作过片刻的驻留，倾听桂花飘落的簌簌之声？如此细微的天籁之音，是需要我们用心去听的，你不听，它就不存在；正如美，是需要我们的眼睛去发现的。当你翻开《等花落下来》一书，国家一级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王旭烽将带领你踏上一次别样的心灵之旅。
　　《等花落下来》是一部风格多变的散文集，全书分为“香草爱情”、“等花落下来”、“成长的烦恼”、“家在西子湖上”和“想象李白”五个部分，每个部分从题材到文风均有很大不同，作家任意穿行于历史与现实、想像与真实之间，显示出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一个优秀的作家是可以同时拥有几套笔墨的，曹雪芹既能作林妹妹的雅语，也能状刘姥姥的俚语，花花公子薛蟠的粗语，贾府老奴焦大的醉语，无一不刻画得入骨三分。
　　据笔者所知，王旭烽一直是忙碌而高效的，写作并不是她的专职，尽管她不断有新作问世，足以成为专业作家。令我百思不解的是，既然时间对她来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她应该无时无刻都风风火火，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才对，怎么有耐心去慢条斯理地品茶？她借用茶圣陆羽的观点解答了我的疑问：时间是在空间里完成的，空间是在山水间完成的，山水是在品茶中完成的，品茶是在诗心中完成的。饮茶不是饿虎扑羊般一口狂吞，那是冰可乐和冰啤酒的饮法，是当代男女刚刚认识两小时就上床的神风突击队式的速战速决（《一盏茶容你停息的刹那》）。茶是需要细细品味的，当一杯滚烫的茶慢慢凉下来，心也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不同的茶宛若不同的女子：碧螺春是水乡处子，西湖龙井是大家闺秀，祁门香仿佛西洋女子，乌龙茶则如同武林巾帼。也有具阳刚之气的茶：粗粗大大的砖茶，像个沉默的相扑手；圆圆硬硬的珠茶，展开时如宝剑出鞘，剑光冲天；开化龙顶，则如阿弥陀佛的山中老衲。以作家看来，茶并不是一堆没有生命的枯树叶，而是鲜活的、灵动的、有血有肉的，他们共同组成一个绚丽的大千世界（《香草爱情》）。
　　提到秀美冠绝天下的西湖，有一个大文豪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那就是曾在杭州两度为官的苏东坡，正是他以一首脍炙人口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将西湖“改名”为西子湖，诗的魔力真是难以估量！我自恃读过几本苏东坡的诗文选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以及他与文友的一些趣文轶事，满以为对苏东坡还算略知一二。可是作家说，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们得来杭州吃东坡肉，逛东坡路，漫步于苏堤，上大麦岭的石刻上看他的题记，在杭州碑林内读他撰写的《表忠观碑》，去吴山看“感花岩”三个字……除了实地寻访苏东坡的遗迹之外，她还在阅读其作品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他那些和杭州山水融为一体的诗，共有三百多首，其中单单歌颂西湖的，就有一百六十多首”。读完《苏东坡修出的杭州之眉》，我再也不敢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了解苏东坡了。
　　然而，长久地流连忘返于西湖这位大美人身边，是否也有审美疲劳的时候？作家别出心裁地解释道，就像面对林黛玉这样的才情女子，要时刻打起精神来应付，作为红颜知己尚可，若说选妻子，还是平儿这样的家常女儿好。西溪有小桥流水人家，农民在地里耕作，农妇在河边浣衣，那是真正的竹篱茅舍，不是大观园里的稻香村。这种永恒的、日常的，不动声色的人间烟火气息，会让你感到全身心的松弛，你可以一个人来，找个地方随意躺一会儿，看书或者做梦，就像放假时回到外婆家。我曾客居杭州数年，住所正与西溪毗邻，但我的目光从未留意过这片毫不起眼的土地，真是身在其中而不觉啊（《我们这座城市的外婆家》）！
　　记得有一年国庆长假，我和好友一道骑着自行车在杭州郊外四处乱转，竟误入玉皇山的一片墓地，但见满目的坟茔和墓碑挨挨挤挤，还有几条花圈上的纸幡随风飘舞。我们就像两个大活人误撞入另一个世界，感到震惊而战栗，忙飞也似的逃走了。从《悠然见南山》中可知，原来这里就是杭州的南山陵园，作家父亲的安息之地。作家在文中触及到一个人类的终极话题——死亡，不同的宗教对死亡有不同的解释或想像，儒家回避谈论死亡；佛教认为人死后要进入六道轮回，基督教认为人死后要么进天堂要么下地狱，总之死是另一种生的开始。“名士的声望与百姓的平凡，在死亡面前依旧人人平等”，正是抱着这样一种观点，作家谈到死亡时显得平静而坦然。
　　父亲虽已告别人世，但他那深沉内敛的形象永远活在作家心中。那一年，鬼子打到父亲的村庄，他就从一个乡村少年转为一名勇猛的军人，从此再未脱下军装。有一次附近发大火，父亲和长辫子的母亲冲进火海救火，四个孩子与火海相距咫尺，而他们的目光都来不及向孩子们斜一斜，身后则是孩子们惊惧而又崇拜的目光（《我是您的女儿子》）！父亲走后，母亲虚弱得已经抬不起头来，依然交待孩子收拾好父亲的所有遗物，把父亲住过的病房打扫好，还要她到那些医治过父亲的医生和护士那里一一表达谢意，连床头柜上的一束桃花都不要带出医院。这种施惠于他人的言传身教之爱，无声地传递给了她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是谁教会你那个“爱”字》）。
　　母亲的爱何止是传递给两个人呢？作家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幼教，她对这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倾注了满满的爱。瘦小的早早似乎有些早熟，或许是她没有爸爸的缘故吧，但王老师不许人提起这件事，以免伤害她那幼小敏感的自尊心。早早后来有了一个科长爸爸，可是新爸爸从来没送过她，“那时候，我真恨不得变一个科长出来”，作家满怀怜爱地写道（《没有爸爸的孩子》）。漂亮的亮亮在花园里奔跑，不小心用头撞疼了一个小班的孩子。孩子哭了，他吓得满脸通红，使劲用手劈着自己的耳光，边打边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读到此处，我也与文中的王老师一样，对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严厉地责罚自己感到心疼（《亮亮》）。在孩子们眼里，她就像一位温柔善良、细心体贴的爱心妈妈，我相信是有她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的，孩子们长大以后也一定会将这份爱传承下去。
　　在这部散文集中，作家下笔或典丽，或婉约，或优雅，或深沉，或幽默，给人以丰富多彩的审美感受。但不管作品的跳跃性有多大，作家对真善美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一位来历不明者造访“我”，他满嘴胡言乱语，“我”辨不清他是骗子还是疯子，前者需要法治观念，而后者需要人道主义精神，“我”不得不掏腰包接连请客两次，此事竟成为一时笑谈。其实作家完全可以将这位不愉快的客人直接轰走，但恰恰是这种看似迂腐可笑的纠结，令我为之动容（《假如生活欺骗了我》）。幼儿园的孩子们纷纷向王老师许诺，长大后要给她十元一张的票子，大把大把的，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珍贵的礼物。王老师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她宁愿吃大象，吃金鱼，吃蛇，尤其是吃眼镜蛇，也不要票子，因为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票子，而是真情（《有趣》）。作家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份淡淡温情，不经意间就浸润了读者的心。
　　一个人若是心存善念，其笔下自有一种真诚感人的力量；反之，一个人如果居心不良，尽管他在写作时刻意掩饰自己，他的文字依然会出其不意地出卖他。我曾读到某三流文人写的一篇随笔，文中大谈特谈男女在办公室调情的种种好处，大意是这样既满足了彼此的感情需要，又不必遭受法律制裁和道德谴责。可以想见，此人在办公室是如何对待女下属、女同事的；只要能规避法律和道德风险，或许他就敢做下更出格的事。
　　最后，还是让我们暂且放下世俗的一切，跟随作家端起一盏清香四溢的龙井茶，来到桂花树下吧！将茶杯放在桌上，静下心来倾听……淅淅沥沥，那是桂花盛极而衰的声音，落入茶的怀抱，仿佛烈火柔情，一声唏嘘！
　　（《等花落下来》，王旭烽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6月版）
　　2017年6月18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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