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

　　数日前拜读了程章灿先生《纸上尘——历史的表里》一书，这是继《旧时燕》和《鬼话连篇》之后，我阅读他的第三本书。《纸上尘》分为上编、中编、下编三大部分：上编“古货纫新”，是作者读古书后产生感想，所发的议论；中编“塔中塔外”，是指与作者本行相关的内容；下编“东张西望”，则是讲欧美汉学家眼中的中国。
　　在《旧迹堪寻》一文中，看到一副关于南京瞻园的对联（第34页），程先生抄录的是（甘熙《白下琐言》，以下简称《白》）：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槛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陵宋阙？
　　小院春回，帘卷起一庭风月，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中有舜日尧天。
　　我在少年时便喜欢搜集诗词对联，这副对联上阕气势恢宏，俯瞰古今，下阕却又婉约清丽，明秀可人，我曾抄进笔记本中赏玩再三，只是那时根本不知道是写南京瞻园，后来在南京求学时，曾去瞻园游玩过多次，因此看到这副对联就像故友重逢一样亲切，只是我记载的文字与上文稍有出入。细究起来，我还是认为自己抄录的稍胜一筹：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槛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中有舜日尧天。
　　上阕中，《白》文作“唐陵宋阙”，而我抄的作“唐宫汉阙”。或许有人会说，“唐宫汉阙”顺序不太正确，因为人们通常的说法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过看下阕“舜日尧天”也是反的，大约是原作者有意这样对仗吧。古人为了适应一些特殊的要求，常常会将字句略加颠倒，比如杜甫《秋兴》中有这样一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由于格律严谨，我记得很牢固，可一直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过了好久才知道是“地面上可见鹦鹉啄剩的米粒，高大的梧桐上可见栖息的凤凰”。又有人说最好将“唐陵宋阙”改作“吴宫晋苑”，由于下阕中有个“苑”字，稍嫌重复，况且“唐宫汉阙”亦可虚指，倒觉不必更改。
　　下阕中，《白》文作“小院”，而我抄的是“小苑”。“苑”一般是指帝王的花园，不过稍微了解瞻园历史的人或许对此称就不感到奇怪了。作为江南四大名园之首，瞻园面积虽不大，然而园内小桥流水，假山怪石，雕梁画栋，均精致无比。它不仅是明代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的府邸，清乾隆巡视江南时也曾跸驻于此，并御笔亲题“瞻园”二字；后又相继成为太平天国时期东王杨秀清府邸、夏官副丞相赖汉英衙署和幼西王萧有和府邸，因此将瞻园称为“苑”并不为过，用“院”字倒显得有点小家子气了。《白》文以“风月”对“英雄”，窃以为还是以“佳丽”为妙，“佳丽”既可指景色，亦可指美女，若是若非，正与“英雄”相配。
　　同样在该文中，有一副先贤祠对联（第38页），对仗似不够工整，上阕重复的是三个“行”字，而下阕重复的是三个“立”字，我怀疑是作者在撰写对联时把顺序看错了：
　　或安行，或利行，或勉行，其成则一；
　　曰立功，曰立德，曰立言，不朽者三。
　　当我看到“宋代忠义名臣杨铁心”这几个字时，不觉眼睛又是一亮，此人不是武侠作家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大书特书的人物——杨康之父么？他的墓前石碣上以这样一副对联明志，其铮铮铁骨，的确令人钦敬：
　　愿为赵氏鬼；
　　不作他邦臣。
　　在《青灯有味》一文中，程先生引用了本雅明《单向街》的一段话：“一条乡村道路具有的力量，你徒步在上边行走和乘飞机飞过它的上空，是截然不同的。同样地，一本书的力量读一遍与抄写一遍也是不一样的。坐在飞机上的人，只能看到路是怎样穿过原野伸向天边的，而徒步跋涉的人则能体会到距离的长短，景致的千变万化。”这一观点用在欣赏音乐上同样适合，一支曲子单纯地听电脑播放，与自己用洞箫一个个音符地吹奏出来，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青灯有味》中还写道：“在1979年夏天的那场高考中，我碰巧获得了一个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高分”，“大学毕业那一年，我很幸运地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程先生学问之精深，连我这个学术圈子的门外汉都有所耳闻，而他总是很谦虚地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幸运，假如真有人认为是他的运气一直特别好，那就大错特错了。程先生随后在文中说道，“前人的论著汗牛充栋，以愚自处，老老实实地读书就显得格外重要，徒逞灵气往往不能持久，好在对这种辛苦我早已甘之如饴”。可见读书是没有捷径可走的，人不能过于耍小聪明。我是一个早已习惯孤独的人，只要一册书在手，也能够怡然自乐地欣赏一整天。
　　我曾有幸获赠淮茗先生亲自签名的评注本《浮生六记》，读完后还写下一篇小小书评《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没想到此书中也有一篇《〈浮生六记〉中的芸》，程先生深入分析了芸的性格，她与沈三白的关系及二人婚姻悲剧的原因。其中，程先生将沈三白与她的关系比作文人与歌妓，这一点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我又将拙文翻出来，与程先生的作品相对照，感觉程先生行文时从容不迫，所征引的材料均信手拈来，而我下笔明显有些急促，结论稍嫌武断，可能一个人的文风与其年龄、阅历、学识、心境等有关吧。只是芸为沈三白娶歌妓憨园那一段，我仍不同意程先生的看法。
　　《纸上尘》中关于鬼怪的五篇随笔，后来独立发展壮大，结集为《鬼话连篇》一书。另有《贵妃之死》在《旧时燕》一书中也出现过，不过在《纸上尘》中含有较多口语，像是讲座录音的整理稿；经过精心修改后，再出现在《旧时燕》中，明显感觉语言凝练、结构严谨一些。
　　程先生的历史文化随笔，往往征引较广，几乎可以当作文献资料来保存，若是想系统地阅读某一类书，只需将文中的书目整理起来即可；文章论述精辟，而又充满情趣，可以激发读者的无穷想象，其中像《贵妃之死》、《残疾皇帝》等可以取来作为言情小说材料；而《宋江杀阎婆惜前后》一文，则完全可当作意识流小说来阅读，因此我一拿到程先生的著作就入了迷，并对其中的部分篇章百读不厌。
　　（《纸上尘——历史的表里》，程章灿著，重庆出版社2009年8月版）
　　2013年7月2日于临安无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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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发现湖南诗词协会副会长熊东遨先生对“大江东去”一联的评论：“上联化用东坡词意，雄视前朝，声威自著；煞笔一问，口气非凡，足见开国元勋气象。下联笔势回收，先借‘一庭佳丽’扣题，次用‘舜日尧天’作颂，允为得体。徐公为太祖故交，深荷圣眷，语中感戴之意，自出本心，断非故作谀词者。总观全联，工丽中别具英爽之气，信是将军手笔。”甚是老辣精妙，吾不及也！2013年7月24日南柯子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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