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

　　飞雪飘零的寒夜，半垂下的咖啡色窗帘，沏一盏清香四溢的西湖龙井，打开空灵缥缈的《神秘园》音乐，再手捧一部《鬼话连篇》，其乐趣应该不亚于围着火炉，跟朋友一道喝酒聊天吧！
　　《鬼话连篇》是一组专门谈鬼的随笔，分为“鬼的形相”、“鬼的社会”、“鬼的文化”和“鬼的周边”四大部分，共36篇。作者程章灿现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这组随笔显然不是他的本行，而是“不务正业”游戏文字而开出的一枝绚丽鲜花。
　　全书虽是通篇谈鬼，不过并没有多少恐怖气息，正好可以作为茶馀饭后的消遣。这大约与作者的行文风格有关吧，因为每个单篇都是由许多小故事连缀起来的，其中不时穿插许多精彩议论，作者笔调从容闲雅，文风幽默跳脱，读者常常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一道欣赏沿途的瑰丽风景。
　　《画皮》历来是电视剧《聊斋》中相当恐怖的一集，我每每看到那个女鬼现出一张狰狞的脸，握着支笔在一张人皮上涂涂画画的时候，就感到毛骨悚然；不过看蒲松龄的小说，我倒不怎么害怕，大约还是电视的画面更直观一些。作者在《岂曰无衣》中谈到那个女鬼把人皮铺在床上，手里拿着彩笔细细描绘时评道：“差一点点，蒲松龄就要细说鬼穿彩衣究竟怎样，幸而他也‘已而掷笔’，再写下去，真难想象会如何收笔。”或许这正是许多高明作家的狡狯之处，有些人物或场景，如果实打实地写下去，反而毫无趣味可言。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当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海伦出场时，作者并没有正面描绘她的美貌，只是借坐在斯卡亚门上方的城墙上几位老人的议论，从侧面烘托出她的惊人之美：“好一位标致的美人！难怪，为了她，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经年奋战，含辛茹苦——谁能责备他们呢？她的长相就像不死的女神，简直像极了！”作者对海伦容貌的描述仅有一句：“长裙飘舞的海伦，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伊利亚特》第三卷）海伦究竟有多美？还是得由读者自己去想象。
　　我起初对城隍庙毫不了解，一直以为它跟普通的寺庙差不多。看了《鬼官》一文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鬼官的住所，而且鬼官也像皇帝一样是轮流坐的。文中谈到北宋名臣寇准、韩琦、包拯与蔡襄都做过阎王爷。蔡襄临死的前夜，其老家的福建莆田太守李遘夜来一梦，阎王爷紫绶金章，带着几百个小鬼，来迎接新任阎王爷。因此李遘挽蔡襄诗云：“不向人间为冢宰，却归地下作阎王。”由此我倒想起李清照笔下那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项羽，此人虽死犹勇，也称得上一世英雄，却没人请他去当阎王爷，或许阴间也很忌讳这种“失败的英雄”吧？
　　鬼一般住在哪儿呢？这也是读者比较好奇的。作者认为：“鬼对生活空间的要求不高，寂静的、阴暗的、狭小的、肮脏的甚至龌龊的，鬼都能住。”这句话我只同意前面大半截。在我的印象中，鬼神一般都是相当怕脏的，比如《三遂平妖传》第17回《文彦博领兵下贝州，曹招讨血筒破妖法》，河北贝州王则兴兵造反，仁宗皇帝派文彦博收伏妖贼。在两军对仗之时，王则派遣和尚道士兴妖作法，“只见乌风猛雨，雷声闪电，火块乱滚，就兵马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得天昏地暗，黄砂内尽是神头鬼脸之人，引着许多豺狼虎豹前来冲阵”，文彦博吩咐帐下军士，多多地准备猪、羊二血及马尿、大粪、大蒜之类的秽物，刀枪头上都要蘸血。次日交战，朝廷兵马果然大获全胜。我小时候，每逢大年三十家里祭祖上菜，大人都要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以免亵渎了鬼神。
　　在我们的惯性思维中，多以为画鬼容易画犬难，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鬼，随便怎么画都可以；而狗是人人都能见到的，只要画得不像，马上就能对比出来。唐代画家戴嵩擅长画牛，有一次他画了一幅《斗牛图》，一个牧童看后立刻跟他叫板，说他画得不对。因为两牛相斗时，牛尾巴是夹在腿下的；而戴嵩画的牛尾巴，却是高高翘起的。牧童是把艺术作品与实物进行严格的对照，才得出画家“画错了”的结论。
　　可作者在《画鬼容易吗》一文中却自出机杼，以雄辩的事实颠覆这一结论：画鬼也不容易，甚至是相当难，至少比画狗难得多，因为“传神写照，实有实的不易，虚也有虚的难处”。画鬼的面容既不能太像人，又不能与人毫不相像，而如何在两者之间搭起一座想象的桥梁，就成为挑战画家的关键。作者指出，在宋代众多的画家中，擅长花鸟虫鱼的画家比比皆是，而擅长画鬼的画家仅有四位。如果画鬼真的很容易，为什么画家不避难就易呢？
　　画我们肉眼常见的实物，一定要与原形分毫不差吗？窃以为，那倒不尽然。谁都知道竹子不是黑色的，可并没有人说苏轼的墨竹有多假；以画虾著称的齐白石，起初太重写真，把虾的十条腿全部老老实实地画上去，后来删繁就简，将十条腿减为八条、六条，而虾却越发传神。再回望戴嵩的《斗牛图》，其实从美学意义上来讲，二牛相斗时翘起尾巴，更能表现出牛的野蛮凶悍之气，比尾巴死板板地夹在腿下生动得多。
　　我详细罗列了一下，《鬼话连篇》所引用的古今中外书籍有近两百种之多，内容包括正史、野史、诗话、歌赋、戏曲、小说、佛经、道经……几乎包罗万象。而作者在征引这些典籍时，均是信手拈来，可见其学问真正是渊深如海，阅读时既能得到乐趣，又能增长见识。
　　读完全书，我突然对作者的宗教观产生兴趣，从文中所透露的观点：“鬼界一如人界，地狱亦如人间社会（《鬼官》）”，大致能猜到作者或许是崇尚理性，偏于唯物论吧。
　　（《鬼话连篇》，程章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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