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

　　奥斯威辛，如今已成为纳粹集中营的恐怖代名词，相信从那里逃出来的人们，恐怕一辈子都难以走出死亡的阴影了。以往的集中营文学作品大抵描写战争的灾难，揭露纳粹的暴行，如《辛德勒的名单》，这种控诉只是让人通过灾难看到灾难。然而凯尔泰斯[注释1]没有落此窠臼，作家通过小久尔卡的眼睛，让我们不仅看到了生活中最污浊、最狰狞、最血腥的一面；而且看到堕落中人还有积极向上的，可以找到即时幸福的东西。这种生存的力量不同于希望，因为希望是现实不存在的想象之物，而即时的幸福是现实存在、可以被发现和感受的。
　　作品更多地着墨于一个弱者面临恶劣生存环境的屈从，并从这默默屈从中汲取一种生存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刀枪不入的，它不同于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阿Q是以纯粹的自我麻醉来平衡心理，没有信念，没有目标，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生命空壳；而小久尔卡意识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他无力与强大的社会相抗衡，但他依然要顽强地、自觉地活下去，回到家园，走在充满阳光的暖暖的大街上，不是今天，不是明天，而是“总有一天”。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生命状态中，生存就是屈从，没有未来，只有当下。凯尔泰斯的视角是人类的，他具有一双上帝的眼睛。《命运无常》中有一段话：要与人聊聊集中营的快乐，作品的力量正在于此，作家呼唤的是人类顽强的生命力。
　　可能令有些人感到不解的是，作家并不特别憎恨纳粹，他意识到人类最大的灾难来自人类自身的堕落，而这种堕落是与人类并存的。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纳粹集中营只是一个极端表现形式，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纳粹集中营和之后赤色专制的集中营，八九年改革之后金钱物质垒筑的精神匮乏的集中营，以及其他各种有形无形的集中营，其本质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人类以不同面目出现的堕落罢了。自从有了人类，就有集中营。
　　令人颇为感慨的是，匈牙利国籍的凯尔泰斯的写作题材全对德国纳粹的控诉，而德国人反而比匈牙利人更尊敬他；他获得诺贝尔奖提名，就是得益于德国出版社的鼎力推荐。这一现象在东方国家中是不可能的。与纳粹屠犹极为相似的是1937年12月13日中国的南京大屠杀，匈牙利有集中营文学——凯尔泰斯的《命运无常》，俄国有流放文学——索尔仁尼琴[注释2]的《古拉格群岛》，而中国有什么呢？有人说文学高于生活，依愚之浅见未必如此，或者中国人未必如此。南京暴行距今已近七十年了，中国文坛至今未见振聋发聩的力作问世，十三亿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只将这千钧重担卸在一个美丽、纤弱、温婉的美籍华裔女子张纯如[注释3]肩上。
　　很遗憾我没有阅读过《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但我从搜集到的相关资料来看，这部作品当属纪实文学，还远未升华到人类的高度。出于生1960年代的张纯如从未经历过大屠杀的血腥场面，她最初的印象来自祖辈和父辈们的片言只语中，然而她调查大屠杀事件中经常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渐渐地患上严重的忧郁症。她越来越深地陷入大屠杀事件本身，再也不能抽身出来，故尔终以一颗子弹求得解脱就不觉得奇怪了。而亲身体验了集中营的凯尔泰斯和遭流放的索尔仁尼琴，意志反而被磨砺得更加坚韧，却能超脱□□的痛苦，达到新的境界。
　　造成两者巨大落差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女子在生理方面原本就比男子脆弱些，而心理与生理是息息相关的。海明威在体格强壮的青年时期写下《三天大风》、《战斗者》、《杀人者》等一系列具有暴力、恐怖倾向的小说，在意大利战争中受伤后整夜整夜地失眠，其作品《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哈利和《清洁、明亮的地方》中的老年侍者，都患失眠症，惧怕黑夜。半辈子卧病在床与药罐子相伴的普鲁斯特，几乎神经质地敏感，外界哪怕一根头发丝的颤动都会在他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折射进他的煌煌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中。当然并非每一个作家的作品都如此清晰地映射出他的身体状况，鲁迅就将自己隐藏得很深，近乎天衣无缝。写作是对一个作家体力和智力的极大挑战，是生命精髓的消耗乃至透□□个柔弱善良的东方女子根本无力承载如此深重的苦难，她依然苦苦地扛住一座巍巍紫金山，不让它滑向山下的村庄，最后被无情地碾碎……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结局。
　　日本至今都对大屠杀采取死不认账、百般抵赖的态度，这不仅仅是日本人的本性，更是整个东方民族的劣根性，自认为有着五千年优秀文化传统的中华民族又什么时候忏悔过呢？就像一头雄狮，向来以捕食它领地的野兔、松鼠为天经地义，突然有一天受到豺狼侵袭，便谴责豺狼不讲信义一般。当一个民族要求另一个民族公开赔罪的时候，首先应想一想自己是否具有同样的缺陷。南京大屠杀不仅仅是日本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更是整个东方民族自己的罪恶。张纯如曾在《被遗忘的大屠杀》中写道：“忘记大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那么在此我也要说：没有忏悔，就意味着大屠杀和被屠杀！
　　2006年9月20日于南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