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论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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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记不清是几年前读过清沈复的《浮生六记》,虽然题为“六记”,其实只有前“四记”《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后“两记”《中山记历》与《养生记道》已失传。从那时起,我便像惦记曹雪芹《红楼梦》后40回一样,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后“两记”,希望它有一天能从哪个故纸堆中被发掘出来。
      前不久,承蒙淮茗老师赠送一本他所评注的《浮生六记》,我漫不经心地翻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这竟然是实实在在的“六记”,我的胃口立刻被吊得老高!读罢后“两记”,再与前“四记”作比较,方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沈复原著之高妙。
      《闺房记乐》中写到陈芸识字的经历,她从未受过专门的教育,偶尔看到一首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无师自通地读得朗朗上口。这倒使我想起某乡村的一个女孩,她也没上过一天学,幸而家里有一台旧式黑白电视机,她每天看电视里的新闻,竟也认得不少字。如此聪慧的女子古今皆有,假如将她们从小好好培养,或许她们的人生是另一番风景吧!
      “闺房私语,儿女情怀,实际上并不好写,作者分寸把握得很好,既写出闺房之乐,又不失于艳俗。(评语)”(第6页)笔者深以为然。记得拿到《浮生六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闺房记乐》,我便暗自怀疑通篇都是像《金/瓶/梅》那样令人作呕的欢爱场景,直到看了好几页才放下心来。
      沈复得到张兰坡赠送的素心春兰一盆,将它当作宝贝似的,每日亲自浇灌。突然有一天,兰花萎蔫而死,后来方得知是有人故意用开水灌死的。评点:“有护花使者,就会有摧花辣手。”看到此处,不禁莞尔一笑,作这样点评的人,也非得有几分闲趣不可。
      不过沈复的文中也有过于牵强的地方。芸娘少女时代,曾将自己苦心构思的诗句片断写下来,沈复戏称为“锦囊妙句”,后来又说“不知夭寿之机此时伏矣”,喜用锦囊装诗文的李贺是27岁死的,而芸娘直到41岁才死,二人死亡年龄相差较大,根本算不得谶语。
      后“两记”是民国时期一个叫黄楚香的作者伪造的,令人捧腹的是,淮茗老师将文本细细地拔毛剥皮、抽筋剔骨,每一句话的出处都考证得清清楚楚,毫不留情地让那些混作珍珠的鱼眼珠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伪作就像《西游记》中冒充美猴王的那只六耳猕猴,在照妖镜下乖乖地现出原形。
      “画士施生为《航海行乐图》甚工。余见兹图,遂乃搁笔。”评语:“其实沈复画有《琉球观海图》。”(第131页)不过,作伪者想圆这个谎并不难,只须将此句改为“余兴之所至,遂作《琉球观海图》”即可。
      “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评语:“这两段无论从词还是语气看,都是出于现代人之手,破绽较为明显。”(第197页)笔者也深有同感。
      《中山记历》中谈到历代官员时,罗列了历代官员的姓名、官职、年份,相当枯燥,简直像在凑字数,大约黄楚香拿两百大洋的润笔费时,是有字数限制的;文中还动不动就题诗为证,令人生厌。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第198页),作伪者在抄袭的同时,还引用了张英的一副对联,并大大方方地写出作者名,难道不怕细心的读者顺藤摸瓜,查找张英的其他作品么?
      经淮茗老师精细考证,《中山记历》主要抄自李鼎元《使琉球记》一书;《养生记道》则主要抄自张英《聪训斋语》和曾国藩《求阙斋日记类钞》二书。诚如淮茗老师所说,原作与伪作最大的差别在于,沈复是个充满情趣的人,即使生活中的琐事,在他笔下也写得血肉丰满、趣味盎然;而伪作内容空洞,一股子酸腐气。此外,作伪者文笔拙劣,文中使用的许多现代句法,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
      淮茗老师在《养生记道》的评论最后感慨道:“假如作伪者活到现在的话,看到他设下的谜局被人们破解得如此彻底,不知内心作何感想。”(第202页)笔者在此不揣冒昧地回答,设若作伪者还有点良知,应该感到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假如脸皮厚一点,他会觉得无所谓,因为在当今社会,造假者多如牛毛,黄楚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淮茗老师素来是以考证之细见长的,以前教敝班《红楼梦赏析》时,我就深深领教过他的厉害。一学期结束后,他给我们布置了一道特殊的作业:让班上每位同学各选取《红楼梦》的一个章回,然后对照程甲本与庚辰本一字一句地校勘,找出其中的细微差别,最后写一段自己的独特感受。这种作业只能老老实实地自己花时间做,想偷懒从网上复制粘贴一下交差是不可能的。后来他又教我们《明清小说研究》,布置的作业同样如此,只不过将校勘的书籍换成了《三国志》和《三国演义》。淮茗老师之所以将伪作分析得如此入骨三分,除了因为他一直坚守着学术良知,具有较为强烈的正义感之外,或许还与他曾经深受抄袭之苦的经历有关吧。
      读罢《浮生六记》全文,掩卷沉思,最让人羡艳的便是沈复与芸娘伉俪情深。芸娘嫁到沈家之初,也跟其他绝大多数家庭主妇一样,像个局外人似的默默听着夫君发议论。沈复慢慢地加以启发和引导,就像用一根纤细的草叶撩拨蟋蟀一样,渐渐地她也敢于表达自己的见解了,可见芸娘是被夫君调/教出来的。中国大多数男子在家里就像个皇帝发号施令,巴不得妻子伏伏帖帖地侍候他,沈复则希望夫妇平等同乐,与他们截然不同。
      或许是受沈复的影响,芸娘的癖好与夫君完全相同,而且极有默契,只要一个眼神,彼此便能心领神会。窃以为,想寻找一个凑合着过日子的伴侣并不难,可是想要对方与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则可遇而不可求!芸娘的寿命虽不算长,然而与沈复举案齐眉足有24年,比起那些从未得到过夫君尊重而又长命的女子来,未尝不是一种更大的幸运。有时候痴痴地想,那个直到周幽王点燃烽火才露出倾城一笑的冶艳妖姬,那个让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难以割舍的娇怯弱女,那个惹得吴三桂怒发冲冠以致改写历史的江南名妓,该是满足的吧。世间的薄幸的男子何其多也,而他却愿意抛下万里江山,只求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人生到此还有什么缺憾呢?
      大多女子对于爱情都有独占性,假如丈夫爱上其他女子,则难免会争风吃醋,然而芸娘竟特别“大度”,执意要为丈夫物色才貌双全的女子作妾。听说有一个民族实行一夫多妻制,主妇不仅不嫉妒丈夫的其他侍妾,反而绞尽脑汁帮他物色,因为他们认为妻妾越多,便表示男子越有本事。芸娘随夫去虎丘游玩时,看上了浙江籍歌妓温冷香的长女憨园,暗中送给她一只玉钏作为定情信物,哪知后来憨园被有钱有势的男子夺去,芸娘为此气得大病一场,还因此与婆婆结下芥蒂。过了几年,芸娘又看上了一个名叫兰官的女戏子,想再次为丈夫作伐,出于不得已才将兰官打发走。
      芸娘此举颇有些自取其辱的意味。像沈复这样的寒儒,连养一个妻子都很困难,何况纳妾!况且娼门大抵是嫌贫爱富的,追欢逐笑、迎来送往是才是她们的常态,憨园又不是红拂女、杜十娘、小凤仙之类的风尘奇女子,即使沈复勉强娶她回来,她也未必甘心一生守着他过穷日子,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后来芸娘与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憨园狭路相逢,愤怒地指责对方贪图富贵出尔反尔,还气得吐血,实在是不值。倘若沈复真有钱纳妾而将她冷落,恐怕她只有“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份儿了。
      芸娘更不知道,自己在骂憨园的同时,连同丈夫都骂了,因为他也是逢场作戏之人。沈复随徐秀峰到越东靖海门内做生意时,遇到一个名叫喜儿的歌妓,由于她长得有几分像芸娘,沈复对她颇为多情,半年内在她身上约耗费一百番银。后来喜儿动了真情,非他不嫁,还为他寻死觅活的;鸨母也标出明码实价,只要他出五百番银,就能将喜儿领走。可沈复害怕喜儿纠缠,索性当起了缩头乌龟,远远地躲到青浦杨明府,还不无自夸地将杜牧的诗文改头换面:“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造化弄人,假如将憨园换成喜儿,或能三全其美。我倒是很好奇,倘若芸娘得知此事,又会作何感想?
      由沈复对喜儿的态度,使我想起韩国作家崔仁浩《商道》(王宜胜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8月版)中的商人林尚沃。林尚沃被好友拉进北京的一条花柳街,恰巧遇到初次接客的绝色少女张美龄。面对孤弱无依的女子,林尚沃没有趁机霸占她,而是透支了东家的一大笔钱为她赎身,由她自寻生路。随后的数年间,林尚沃虽然饱受磨难,但他终于得到最大的回报,成功实现人生理想。沈复后来穷愁潦倒,连借一笔小钱都得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妻子也死得那样凄凉,与他有钱的时候流连于秦楼楚馆,不知珍惜和计划大有关系。
      中国古代的男子真有意思,口口声声说对妻子爱得死去活来,可是一转身又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去喝酒狎妓,唐元稹如是,宋苏轼如是,清沈复亦如是。芸娘死后才过三年,沈复就接受友人石韫玉馈赠的一名小妾,继续先前的柴米生活。倒是那位写下许多无题诗的李商隐,在妻子王氏去世之后终身没有续弦。一个人的爱有多深,仅看他的言词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看他的行动。
      本书注释全面,点评精彩,尤为难得的是,文末附有《浮生六记》先前出版时许多名人序跋,及最新的研究资料,内容十分翔实,能够满足读者的许多阅读期待。不过,依笔者管见,仍感到几点不足之处:
      首先,此书的版式设计不够美观,其长宽比不符合黄金分割定律,也就是一般读者的审美感觉,拿在手里四四方方,像一本儿童读物;封面也像是画在儿童书籍上的彩图,假如换作一幅笔致清丽简约的山水画,或许更显意味隽永一些;书中的注释部分其实并没有多少文字,却分作两栏,看着有点别扭。
      其次,此书的原创作者毕竟是清代的沈复,而封面上却赫然印着“苗怀明编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不过,这个严重的错误并不能怪罪淮茗老师本人,而是中华书局的编辑太过马虎。淮茗老师曾就此事与责任编辑交涉过,对方答应再版时改名;淮茗老师还在自己的网易博客发文《出了两本书,挨了一年骂》,专门澄清此事。淮茗老师是爱惜羽毛之人,多年来一直笔耕不辍,已近著作等身,何至于将古人的作品据为己有。
      第三,笔者对文中的部分点评并不赞同:
      “琉球山多瘠硗,独宜薯。”评语:“李鼎元《使琉球记》原文为‘琉球田多瘠硗,独宜薯’。一字之差,作伪者把薯种到了山上。”(第149页)其实山上是可以种红薯的,笔者老家是较为贫瘠的丘陵地带,幼时常见村民在山坡上种红薯。
      “儿童能站在房子上放风筝,可见当地房屋确实不高。(评语)”(第160页)我将两段原文仔细阅读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儿童放风筝的字句,不知从何而来?
      曾国藩日记原文写“日入之后,上灯之前”在床竹上小睡,被作伪者改为“午餐之后”(第200页),这里倒显得作者灵活机动,因为午睡是大多数中国人的习惯,曾国藩喜欢傍晚小睡只是个案。
      此外,文中多处片断点评固然令人会心一笑,不过极少数地方似有蛇足之嫌。
      (《浮生六记》,苗怀明编著,中华书局2010年3月版)

      2012年10月30日于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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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附淮茗老师博文《出了两本书,挨了一年骂》:
    http://mhming1.blog.163.com/blog/static/1390271102011251015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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