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凉

　　“秋雨凉。”

　　多年之后他再忆起那个女子，竟只记得这么一句，岁岁年年。

　　他是宋国的将军，家中世代为将，一套枪法傲世天下，百战百胜。

　　宋与齐相邻，百年来，两国结为盟友相互交好，并无战事。然三年前，齐国新君背信弃义，趁宋国不备侵吞宋国几座城池，战事起。

　　他披甲挂帅，不出三年便打得齐人丢盔弃甲，愿和亲以求得新的和平。宋国皇室无意接受背信之国的公主，随手将之丢给了他。他虽不愿，但皇命不可违背。

　　他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见到他的第一任妻子的，齐国偏南，秋日的气候不像宋国这样阴冷，那公主来时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大氅里，就这样还是缩成一团，看着畏寒得狠。

　　“公主殿下真是娇气啊。”他忍不住出言嘲讽。

　　那公主低下眼，弯一弯唇，轻声道，“秋雨凉。”

　　这声音缠缠绵绵，带着些许颤音，听得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之后他便同她成亲，府里下人也称她为主母。但他很少去她房里，在他的计划中，他本该娶一官家女子，而如今娶一别国女子，仕途上毫无助力不说，还平添国君猜忌。

　　他本以为贵为一国公主，被他如此冷落肯定会闹上一两次，谁知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温顺的模样，表情也总是淡淡的，两人独处时嘘寒问暖事事妥帖，俨然是个称职的妻子。问派去盯她的丫鬟，也说夫人并无任何异常。

　　他便由此对她有些敬佩，听闻她在齐国千娇百宠还以为会是个娇娇小姐，没曾想却比京城的官家小姐还乖顺。又想起皇宫里那位飞扬跋扈的公主，就更觉得她会隐忍，能屈能伸。

　　她就一直这样不瘟不火地生活着，如一汪深潭一般平静无波，却又不是死水。每次他看见她时，她要么是在弹琴、要么是在写字、要么是在看书，那是一种自成世界一般的云淡风轻。每到此时，他往往会驻足良久，不愿打破这样的氛围。

　　日子久了，他也渐渐习惯了她是他的夫人。开始带她出入各种宴席，偶尔下朝归府也会替她带些小玩意。她见到那些“礼物”时总会露出些许浅笑，只是他能看出那并不是真的喜悦。

　　有次，他带她去打猎。便是在那次，他第一次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那么张扬热烈，好似一朵盛放的花。于是后来，他就常常带她去。这之后她见他，眼中就有了微的欣喜。

　　在秋日里，尤其是下雨天，她很是热衷于让他添衣服，总是跑过来拿着一件自己做的厚披风给他披上，温温和和地说一句，“秋雨凉。”他总是不以为意，可也总是乖乖披上。

　　她和他说她的家乡，说那里雄奇的山峰，说那里终年不见冰雪，说那里随处可见的参天树木，说齐国皇宫的一处冷泉，说她养过的一只猫和一只狗，说她温和的皇帝哥哥，说她看似威严实则心软的太后母亲。他有时也会想，有机会的话想陪她一起去看看，可他也知道，现在他并不想有这个机会。

　　只是，他一直清楚，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齐国新君野心一日不死，宋齐两国就一日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

　　可他没想到那么快。

　　齐国再一次向宋国宣战，宋国国君将他召至宫内密谈，第一句便是，“我听说月莹公主甚得齐国太后欢心，若是将她置于阵前……”

　　“内子已有孕。”他想也不想便说。

　　国君沉吟片刻，“去母留子。”

　　“臣遵旨。”

　　随后他便开始安排送她走，与此同时，得到了齐国安插在府里的探子和她接触过的消息，接触的内容是要她杀了他。他不以为意，每每仍旧睡在她身侧。有一日，他朦胧见看到她举起匕首对着自己，便眯眼假寐，却见她举起好几次还是放下了手，最后匕首终于落下，对准的却是她的心口。他劈手夺过，“以后夫人若无事就不要出这个屋子了。”

　　他将她关在屋内，着人看守，不日就上了战场。他不担心国君会对她动手，“十月怀胎”，她尚未“生产”，国君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她，到底只是个女人，而这是战争。

　　他出战后不久，暗探传来消息，说夫人扮成军士混到了军营内。他愣了一会儿，暗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她，只是也只叮嘱了看好她。

　　出征以来，针对他的暗杀层出不穷，他习以为常，往往干脆利落化解。一日，他身受重伤，一军士来报军情却突然举剑向他刺来，他有信心阻挡，却看到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鲜血四溅。

　　是她。

　　他惊愕万分，顾不得身上伤抱她在怀，一时慌了神。

　　伤至肺腑加上剑上有毒，他救不了她。她挣扎着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用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于是最终，他只能一直抱着她，感受她的生命在慢慢地逝去。

　　最后一刻，她拼尽全力对着他笑了一下，随后失去了生息。他红了眼眶，但是，没有哭。他只是觉得心里突然空出了一块，有风凉嗖嗖地朝里灌，冷得慌。

　　那一次他整整吞了齐国近一半的城池，佛挡杀佛神挡杀神，近乎修罗，引得宋国国君都惧他功高盖主。好在他班师回朝之后大病了一场，元气大伤，自此之后，再没上过战场。

　　他后来也娶过妻子，可她们不是怕他怕得要死就是如同菟丝花一样依附着他，黏得烦人。秋日再没人轻声软语让他加衣。

　　他早年从不觉得阴雨天难熬，可如今身体不济，一到阴雨天浑身都痛。于是就会想起有次他问她为何总是说秋雨凉。她错了错眼，扯出一个淡笑，低声道:“早年受过箭伤，一到秋雨连绵的时候旧伤总是隐隐作痛，所以总觉得秋雨凉到了骨子里。”

　　那时他觉得是她体弱，立时抓了她的手放在手里暖，现在换他疼了，却没了能抓他手的人。

　　他有时会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她，可又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论如何，那些女人里面，他只能记得她，也只会记得她。

　　这就够了。

　　又一年秋雨，友人约他湖上泛舟听雨，他难得的好兴致，就去了。

　　在舟上，他恍然间记起他初见她时也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她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船，他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几乎裹成粽子的公主。他第一眼记得最清楚的其实是她晶亮的眼神，可是后来他就忘记了，一直一直都没有和她说起过。

　　为什么会忘记呢？

　　可能是因为那场秋雨，真的是太凉了吧，凉透骨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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