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梦遥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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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起祸端


      黄妃古塔势穹窿,苍翠藤萝兀倚空。
      奇景那知缘劫火,弧峰斜映夕阳红。
      杭州西湖南屏山日慧峰下,夕阳的余辉将雷峰塔的倒影撒在西湖中,又将青山、绿水、宝塔染上一层眩目的金色。雷峰塔向来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只是由于数年前倭寇的袭击,烧毁了城墙。民间又有传闻,说塔基的砖石有辟邪之功效,老百姓便今儿你拿一块,明儿我拿一块回去,致使好端端的一座千年古塔竟于一朝崩毁,塔中百馀名正在做早课的和尚只跑出了四分之一不到。
      韩守清为了赢得在任期间的政声,遂上报朝廷,重建雷峰塔。因此从去年盛夏起,韩守清便拨专款八十万两白银修建此塔。那雷峰塔原本五层,韩守清却一定要求工匠建成九层,以显示自己的功绩。
      经过一百多名工匠的日夜忙碌,雷峰塔好不容易建造成形,只要将塔中壁画装裱起来,再在每层塔的八面飞檐上悬挂一串三枚金铃,最后将舍利子安放进塔尖,就大功告成了。
      这一天与其他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砍柴的樵子担着满副的柴走下山去;渔翁背着长长的钓竿,提着满篓的鱼踏上归途;掌柜的安上店口的门板,算盘打得啪啪响,盘点着一日的进账;各色小商小贩均收拾起摊位,西湖边秦楼楚馆前的街灯次第燃起……
      正在此刻,一声山摇地动的炸响从雷峰塔传来,行人只见滚滚巨石伴随着沙土从日慧峰上不长眼睛地向着人们劈头盖脸地砸下,扬起的灰尘使西天的霞光都黯然失色!
      “雷峰塔倒了,还不快跑!”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山中那些仰头惊呆了的人们才清醒过来,捂着脑袋撒开两腿,只恨爹娘没多生一对翅膀。一群工匠侥幸从塔中逃出来,随即四散开去,往山腰跑去,其中有一个工匠大约是被沙迷了眼,竟揉着眼睛摸摸索索地往山下走去。一块斗大的石块从他头顶上方落下,“小——心——”远远传来一个路人的呼声,可惜话未落音,那呼声便淹没在一声惨叫声中。可怜那个工匠当场被砸出了脑浆,血肉模糊,筋骨不辨。飞滚下来的山石所向披靡,又砸死砸伤了一些行人……
      人们终于发现那天边的晚霞像桑椹一样熟透了,似乎红得发紫,像鲜血凝固了的颜色。很快,那一轮夕阳就变得黑沉沉的,深深地掉进西湖里去了。

      “走,到韩大人那儿评评理去!”
      “若不是你偷工减料,雷峰塔怎么会建都没建好就倒掉?”
      这日上午,在通往杭州府的大街上热闹非凡。一大群破衣烂衫的泥腿子拉扯着一个衣履整洁的中年男子。那些泥腿子面容黄瘦,他们拿着瓦刀、挑着泥桶、背着铁锹,身上溅满深深浅浅的泥点子,眼中噙着泪,露出悲愤的神色。
      那个被包围起来的中年男子双眉又浓又厚,几乎将人中盖过而连成一线,眼神锋利,浑身的肌腱像莲藕一样粗壮结实。中年汉子平日里能说会道,此刻却分外狼狈,一身考究的绸布衣衫被愤怒的人群扯起了几道皱褶。很显然,他们与他不是一伙儿的,有街坊认出他正是韩守清三姨娘的大舅子宫太华。
      这群人的后面紧跟着七八副用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每副担架上搁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其中一具连面目都辨不清,被砸成了个烂冬瓜。
      最后跟着一大群女人,一路上扯天扯地地哭着:“我的天啊,雷峰塔倒下来,我家那口子竟然给生生砸死了,可叫我以后怎么活呀!”她们有的手中握着三尺白绫,有的拿着一个小小的纸包,包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药味,想来应是砒霜。每个妇人周围都有两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纷纷牵着她们的衣角。
      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婆,拄着拐杖,踮着小脚夹杂其中,枯瘦的脸上条条皱纹都被泪水填满了。那是邻里的邬太婆,可怜她家三世单传,儿子刚出生不满月,丈夫便撒手西去,这么多年来她把儿子拉扯大,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谁知道儿子已变成一堆烂肉了?
      那些前来闹事的泥瓦匠及家属,外加看热闹的百姓,怕不有好几百人,一起来到知府衙门。一个泥瓦匠操起衙门前的鼓槌,用尽全力向鸣冤鼓挥去,“咚——咚——”鼓声如平地惊雷,在整座府衙炸响,人的心没来由地一惊,三魂七魄都差点挤出窍;随后鼓点一变而为绵密激越,“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挟风雷之势,如山岳崩颓,黄河溃堤,锐不可挡,直直地冲泄而下。
      那群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嚷嚷着想一拥而进,却被衙役们死死拦住,双方正激烈地僵持着。韩守清在内室中被鼓声震得头晕目眩,早得到了消息,忙叫了捕快终无极、域外三魔头和西山一窟鬼前来严密守护,以防不虞。他使劲地向左右挥了挥手:“快,把那些刁民拦住,只带几个领头的来!”
      两个衙役将工头宫太华和另外四个泥瓦匠放进来之后,便叉起长戟,不许其他人进来。泥瓦匠及部分死难家眷还在潮水一般往里挤,衙役又不敢真拿枪朝他们身上戳。衙役们怕激起更大的民愤,正在为难之际,有个机灵的衙役从后院提来两桶潲水,冲着百姓没头没脑地泼去。众百姓一愣,衙役们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便“嘭”地一声将衙门关严了。
      一个衙役在门里高声道:“你们先回去吧!韩大人自会还你们一个公道。若是在此聚众滋事,图谋不轨,定然严惩不怠!”那些百姓们早已豁了命出去,哪里就被这几句话吓倒?依然议论纷纷,大有不依不饶、鱼死网破之势。
      韩守清心神不宁地坐在大厅上,他面色疲惫,一双老眼显得很空茫,右手支着脑袋,似乎已经被接二连三来的灾祸给砸晕了。早在三十年前,他还在金陵城中跟着老爹卖猪肉时,有一天肉案前来了一个茅山道士,一定要给他看相,他也姑妄听之。那道士竟然说他有大富大贵之相;只是在五十岁那年有一劫,若能逃过,即便在凌烟阁中名垂青史也是指日可待。
      韩守清听后勃然大怒,以为那道士是存心讥讽他,将道士连搡带推地轰走了。他不过是一个屠户之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每日里能够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哪有机会走上仕途?“施主日后必定应验。切记,切记!”那道士说罢,在哈哈大笑中飘然而去,很快便转入人丛中不见了,留下一脸愕然的韩守清。
      时隔这么多年,那道士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他只知道对方面目消瘦,说起话来腮帮子上一圈圈的皱纹,一把灰白的胡须,跟他右手时不时挥起的拂尘一样的颜色。此刻,那道士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畔,莫非自己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韩守清想起自从大张旗鼓地过完五十大寿以来,先是红货失劫,随后临安民变,再次雷峰塔倒,灾祸竟是接二连三,没头没脑地向他砸来,这一关能否渡过去还真难说……一念及此,先前那些满怀的豪情似乎也荡然无存了:称霸武林,黑白通吃,简直是笑话!
      他若不经意地将眼角里微微的湿润拭去,正在这时,忽听衙役高声禀道:“总监宫太华到!”大约是知道自己惹下不小的麻烦,宫太华一进门便识趣地跪倒在地,眼帘深深地下垂,将目中的精光全都收敛其中。
      另外几个泥瓦匠似乎是第一次见父母官,还大喇喇地站在公堂之上。终无极沉声喝道:“大胆刁民,还不下跪!”
      有三个人同时跪下,口称:“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瓦工似乎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愣愣地问道:“是我等告他,我们又没罪,凭什么下跪?”
      终无极喝道:“不管你有罪无罪,见到父母官就得下跪!”那个小瓦工见其他三个同伙也纷纷给他使眼色,才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了。
      韩守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四人擅闯公堂,所为何事?”
      一个年长些的禀道:“小的名叫胡贱狗,原在宫爷手底下当差,哪知前日收工回来时,雷峰塔倒了,当场砸死了七八个弟兄。小的侥幸逃得一命,也不敢再干这差事了,只求宫爷能发下从去年初欠下的工钱,共计十五两二钱银子,小的立马走人。”
      另一个瓦工随即捏紧了拳头,扯着脖子喊道:“难道我堂兄蔡铁牛,还有其他兄弟都白死了不成?他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一家人张着嘴巴望着呢!若没有五百两烧埋银,说什么都不成!”
      终无极冲他喝道:“公堂之上,你咋呼个什么?你若是有理,韩大人明察秋毫,断不会冤枉了你;若是无理取闹,趁机讹诈,今儿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到最后一句,语气越发变得狠厉,那个瓦工慑于威势,立即乖乖地闭了嘴,只馀双目犹自愤怒得似要冒出火来。
      韩守清似作未闻,干咳一声,向堂下寒声问道:“哪一位是承包雷峰塔的宫太华?”
      “小……小的便是。”宫太华低声道,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
      “难道你大声点,舌头就被人割去不成?”韩守清厉声喝道,震得桌上的茶几嗡嗡作响。
      “是小人!”宫太华略略加重了几分音量,又从袖中抽出几张纸,“这是整个工程款项的清单。”
      韩泰将纸张呈上,韩守清粗粗地翻了一下,一共有三张,他指着其中的数行念道:“最底层的十六根梁柱,每根一千两银子。一根梁柱用得着一千两吗?檐角上悬挂的一百二十枚金铃,每枚作价便是五千两银子!你当这些银子是淌水来的?”
      “这……这……”宫太华左右看看,似有难言之隐。
      韩守清命人将他带往另一间密室中,又屏退左右,宫太华方开口道:“当初承建雷峰塔时,跟小的争夺的还有另外三家,因此小的当场将价钱压得极低,只为能够承包这一工程。老爷将工程托付给小的之后,小的光打点上面就花费了三十多万两银子,剩下不足二十万两银子,小的盘算着凑凑合合也能建起来,岂知一位熟识的朋……朋友又向小的借去了十万两,这张清单中的绝大部分价格都是那位朋友定的,他说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韩守清气得胡须都翘起来了,他已隐隐猜出宫太华所说的那位朋友来了,又是这个孽畜!迟早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老命都送掉的!却听宫太华继续道:“十万两银子是肯定不够的了,小的只好……只好以次充好,原本想购买黄桧,后来也只得改换较为便宜的杨木。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请大老爷明鉴!”
      连梁柱都是如此偷工减料,其他的材质想必更加恶劣不堪。韩守清沉吟良久,方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本官也不敢妄下断语。”说着向左右一挥手:“来人,将宫太华拉下去,关进重刑囚室,严加看守!”
      左右一声威喝,将宫太华架起来便走,宫太华语无伦次地叫道:“老爷饶命,求老爷手下留情……”韩守清阴沉着脸,良久,眼中不经意地闪出一道凶光,如同一道闪电划过阴云密布、雷霆万钧的天空。
      宫太华走在通往杭州府大牢的途中,遇见了韩守清的大公子韩玄易,韩玄易向他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宫太华才稍稍放下心来。
      韩守清与终无极小声商议片刻,方对匐伏于地的四个泥瓦工道:“雷峰塔还是要继续修的,你们若还想在此当差,一切照旧;若是不想当差,本官近几日内会将工钱一并结算。至于死难者烧埋银子,则须详细核查过后,另行议定。尔等放心,本官既食朝廷俸禄,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方对得起黎庶苍生!”说到最后一句,韩守清目中寒光隐现,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退堂之后,韩守清刚走进后院,便见三姨娘宫氏抽抽答答地过来,眼圈儿都是红的。她一见到韩守清便哭开了:“老爷,求你网开一面,救救我兄长。贱妾只有这么一个兄长,我们宫家传宗接代全靠他了。”
      韩守清满怀怨恨地剜了她一眼,宫氏第一次看到丈夫以这种眼神望自己,不由吃了一惊,满肚子的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
      韩守清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来求情!若非你当初极力举荐你这个好兄长,也不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两日后,泥瓦匠的工钱全都发放了,每人还额外得了五钱银子的补助,他们便心满意足地散开了。只是那七八个死难者家眷的要求,一直未曾议妥,因为官方只愿出三百两。那个邬太婆成天没别的事儿干,在衙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吵得人心烦意乱。看那副身子骨儿,似乎一拉就会散了架似的,衙役们怕搭上人命,谁都不敢沾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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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指的那件悲惨事,请参见拙文《写于感恩节之夜》: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90410&chapterid=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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