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梦遥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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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护官符


      杭州府衙韩守清的后花园里,菊花开得正艳,金黄色、玫瑰色、雪青色、紫红色,还有同一株上结出不同颜色的彩色菊,如果说那些单色的菊花如同一颗颗闪亮的星星,那朵七彩菊便是一轮皓月。
      终无极便是在这花坛中,平静而又谦卑地向韩守清报告平叛的过程,没有一丝一毫邀功之意。韩守清欣赏的就是他的这份沉著和从容,他已不知多少次为自己化险为夷了,无论多大的事在他手中都举重若轻,而且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得意望形。
      韩守清在前面打着背手慢慢走着,说道:“终捕头此次临安之行辛苦了,本官特准终捕头三天假期,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谢大人!”终无极忙跪谢道。
      韩守清嗅着菊花的清香,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的举动:“你此刻便可以走了。”
      见终无极退下之后,六夫人便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盏清香四溢的菊花茶,柔声道:“老爷,这是贱妾刚制作的菊花风露茶,最是冰爽宜人,若能常饮一杯,准能活满一百岁!”
      “唔,人固有一死,活那么长时间,岂不是成了老妖精?”韩守清啜了一口,果然清甜入髓,如饮甘露,妙不可言,笑问道:“这盏茶果然适口,但不知如何得来?你告诉我个法子,我以后叫下人们多备一些。”
      “扑哧!”六夫人捂着帕子娇俏地一笑,令那朵最美的七彩菊都黯然失色,“这哪里是寻常之物,能够大量收集得来!这些全是贱妾每日早起,收集的菊花瓣上的露珠,得收多少枚花瓣才够得上一杯。”
      韩守清饮下了那杯菊花风露茶,将杯递在六夫人手中,又顺便撩起她腮边的一缕云鬓,方说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嗯。”六夫人虽然稍有点失望,却并不敢恃宠撒娇,十分识相地退下去了。在老爷严肃地思考问题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当年的名妓颜如玉擅闯密室,被老爷当场击毙的事,至今令每一位韩府的如夫人心惊胆寒。
      韩守清暗自盘算着各县交来的租税,即便把所有的租税加在一起,不用上交,都还差一大截,不禁忧形于色。
      他自知当年仅仅是杭州城内的一介屠夫,因此很多官场中人都瞧不起他,这也是他感到最为自卑、也最恨他们的原因。他们不就是多喝了几滴墨水么?整日里酸文假醋,摇头晃脑,其实政绩并不见得比他强多少。
      “刘开俭”,他恶毒地念着这三个字,带着几分想把对方碎尸万段的快意。只因数年前在江浙布政使的晚宴上,那个人竟然当着同僚的面讥笑他只会拿起屠刀剔骨。不出一个月,他便令苗疆二怪用一把剔骨刀将他的人头割下来了,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些年来,他在终无极的悉心教导下,已颇认识了几个字,还记下了《论语》中的某些句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已渐渐学会了与下人们,包括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时,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从后院的窄门溜进来,迈着急速的步伐沿着小径往前厅走去。许是心中有事,连花园中的老爷都没有注意到。
      “嗯?韩松,你已经从绍兴回来了?怎么鬼鬼祟祟的,不从正门进来?少爷呢?”韩守清不怒而威,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令韩松额头冒汗。
      “启禀老爷,小的和少爷刚回来,只是怕打搅老爷……”韩松小心翼翼地回道。
      “胡说!看你神情慌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还不快从实招来!”韩守清截口道。
      韩松低垂着脑一言不发。韩守清更加生气,骂道:“狗奴才,眼里越来越没主子了,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过不多久便会骑到家主的脖子上拉屎了!”
      韩守清随手指着一个下人:“韩进,把他带回大堂,家法侍候!”韩进偷偷给了韩松一个安慰的眼色,想来他们素日私下里交好。
      大厅堂,韩松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过他的叫喊声似乎比板子声更大。才打了没几下,一个身著华服、腰佩玉带、头上束着一根乌金发簪的公子便急匆匆地赶来,低声道:“爹,求您老别打他了,都是孩儿的不是。”双目却偷偷察看着韩守清的颜色。
      “我就知道你准没干好事!你早就过弱冠之年了,也该读几句子曰诗云,学学为官之道。”韩守清痛心疾首,他自己几乎白手起家,爬到知府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儿子,则可以少受点苦,站在自己肩膀再往上爬。可是这个不争气的,几乎跟自己当年一样看到书就头痛,用钻子都钻不进脑袋一个字。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如果玄易想要过得安稳些,也只能靠捐了。好在如今这个世道,只要有钱,多大的事都可以办到。
      “孩儿知道了,孩儿以后一定用功学习。”韩玄易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韩守清的心软了半截,起初想严惩儿子的那股怒火也消了大半。他稍稍放缓了语气:“你倒说说看,只要有理,爹又怎么会怪你呢?”
      “爹,都是那个姓孔的绍兴县令故意刁难孩儿……”韩玄易满脸委屈地说道。
      韩玄易此次前往绍兴城,是韩守清派去的。当初韩守清在杭州府三年任满,原本指望升为布政使,只因朝中的张阁老被御史参劾,说他与绿林有来往,欲图谋不轨。张阁老自身尚且难保,自然无法顾及他。因此他被调往云南一个边陲小县,满心不情愿地待了六七年,才由已然坐稳相位的张阁老再次调回杭城。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韩守清除了老了几岁之外,什么都没变;就像一只苍蝇嗡地一声,飞了一圈又回到起点。“又跑又送,超擢任用;只跑不送,转复调用;不跑不送,谪贬使用。”这份官场新护身符果真是至理名言。
      这几年来,韩守清聚敛了一些钱财,起初全都存在大明通宝钱庄里,后来才听从终无极的策略,在各地置办产业,开设赌场、当铺、跑马场,甚至暗中开了几家窑子。韩守清首先将秦淮河边日进斗金的青楼柳浪居买下,让姨妹来打理;尔后以此为根基,分别在杭州、绍兴开了两家分店。
      绍兴城本是个民风纯朴之乡,在柳浪居开业之前,从未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正式挂牌,充其量只有些走投无路的女子,暗中做些皮肉生意。韩守清当初开绍兴分店时,原本还不情不愿的。失宠的二姨娘哭闹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答应下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浪居在绍兴城中的生意,竟然比杭州城还要好。二姨娘虽已年老色衰,但对韩守清依然体贴有加,连极为珍贵的天山雪莲都物色了来,熬好给他补养身子,韩守清颇有些感动的,因此也对她略施雨露。
      依照《大明律法》,朝廷命官是不许狎妓的,遑论开设青楼,不过韩守清既是执法之人,自然不怕犯法。在杭州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自然是说一不二;即便在整个浙江,提起韩守清的大名来,江湖上的黑白两道也得卖他几分面子。
      “爹,那日孩儿在前往柳浪居的路上,见到一个卖桂花糕的姑娘……顿觉腹中饥饿,孩儿问那糕点的价钱,恰好碰到姓孔的狗官,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抓孩儿进县衙大堂。”韩玄易切齿说道,“这把老骨头,老子捏死他,还不跟捻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韩守清斥道:“住口!那孔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怎可由你肆意污蔑?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一定是你调戏那卖糕姑娘,被孔大人逮了个正着!”
      韩守清果然从韩松口中得知,韩玄易正欲将那卖糕姑娘拉扯到自己下榻的客栈,恰好被路过此处的孔习圣见撞见。孔习圣身后的两个佩刀卫士出手便伤了韩松,韩玄易见敌我悬殊过大,便命人去通知韩持。
      过不片刻,一个毫不起眼的脚夫从这群人身边走过。看那汉子脸上的沧桑和他背上的空扁担,可以猜出此人正是长年累月做苦力挣几个馒头的脚夫。当那脚夫与孔习圣擦肩而过时,一根扁担忽然以千钧之力向他斜飞而来,那侍卫本能地用刀向扁担削去。不料扁担非但没有被削断,而且从扁担周身激射出数十道细若牛毛的银光。
      孔习圣眼看躲闪不及,两个侍卫同时扑到他身上,数十枚银针尽数扎进其中一个红脸汉子的身体里,他连伤势都来不及看清,便扑倒在地;另一个黑脸汉子也中了两三针,只觉身体数处一阵软麻。
      “你杀了李豪兄弟,我孙雄今日跟你拼了!”孙雄见同行被暗算,强支病体喝道,但那柄大刀却再也不敢轻易与扁担硬碰。
      韩持的这种计谋一次只能骗一个人,倘若其他人在一旁看穿,便一钱不值了。他将一根扁担纵横捭阖,舞得呼呼生风。即便不与孙雄硬碰,倘若结结实实给对方一扁担,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孙雄本已受伤,在三人的围攻之下,似乎已有些不济。韩持精神一振,将扁担舞得更急,穷追不舍。孙雄一着不慎,大刀猛地与扁担相撞。韩持大喜过望,指望这一下至少将对方的大刀磕飞,哪知雄竟然借这碰撞之力一弹而逝,逃到三尺开外,同时左袖中飞出一物。韩松但觉眼前一花,便仰面跌倒在地,胸口上插着一枝三棱飞镖。
      孙雄一招得手,便护着孔习圣匆匆混入人群中。韩松还想去追,韩玄易却将手一摆,漠然地冲二人逃走的方向道:“算了,他们也一死一重伤,讨不到便宜去。姓孔的,咱们走着瞧!”
      韩玄易讲完与孔习圣的冲突之后,自知理亏,小声辩道:“爹,打狗还得看主人,难道你老人家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姓孔的行凶打死家丁韩持、查封柳浪居?”
      韩守清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半晌,方不耐烦地挥挥手:“为父自有主张。你以后少给我在外面惹事,否则我这条老命都要被你送掉的。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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