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梦遥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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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聚首


      静心庵余烬未灭,还在老远,一股股浓郁的焦臭气息便扑鼻而来。许残照察看了一下地形,暗叫一声:“万幸!”那雁荡山古木参天,地上的落叶积了近七八寸厚,连日来又被寒风吹干,碰到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幸而静心庵坐落于雁荡山的半山腰,并以石作地基,庵堂周围的枯枝败叶也被扫净,故尔那火势竟不曾蔓延到整座山林。
      庵中屋宇几乎全部被毁,还有好几处冒着袅袅的青烟;院内院外尸横遍地,一摊摊的血凝固成紫黑色,显得触目惊心。四人一一查看着躺她们的伤口,看是否还有救。
      “了缘、了恨、了情、了痴,你们都说话呀……”了尘一个一个地搡着地上的尸体。只在数小时前,她们还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师姐妹,难道从此以后真的阴阳两隔?
      一个女尼扑倒在假山边,许残照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发现她面容姣好,脖颈连着肩被砍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腿部和臀部还各有一道伤痕。一探鼻息,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咦,这里还有个活口!” 许残照忙从怀中掏出一枚九转还魂丹,喂进那个女尼的口里,又止住她伤口的穴道,为她输入真气。此时救人要紧,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
      幸而脖子上的那一刀砍偏了,没有伤到血管,而九转还魂丹又是疗伤续命的灵药。未几,那女尼便长叹一口气,幽幽醒来。
      了尘惊喜地破颜一笑:“是了恨!总算还有一个活口!”
      “是你?!”这时菱枝也走过来,目中露出无限的恨意,一反平日的温柔,切齿道,“你以为你披着一身缁衣,我就认不出来了吗?告诉你,你就算烧成灰、化成粉,我都能一眼看出来!”她突然举起右手,冲了恨狠狠掴去一巴掌。
      菱枝还要打第二下,却被许残照喝住:“难道你没看到,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你与她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菱枝收了手,戒备地后退两步,将那双充满敌意的目光从了恨身上转向许残照,似乎连他都一起恨之入骨:“她就是韩大人的六姨娘白临风,韩大人去世后,她就跟账房公孙礼卷款逃走,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说到此处,她忽然想到自己被卖到青楼,甚至比白临风还要低贱,便改口道,“后来不知怎样盯上我和小姐,她竟然施计将我和小姐卖……我落到如今的下场,均是拜她所赐。她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天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让我打死她……”菱枝多次想绕过许残照的手,再去打了恨,却一再被阻。
      许残照道:“她毕竟已身在佛门,跳出三丈外,不在五行中。姑娘又何必过多计较?”
      “哼,原来佛门竟成为非作歹之人的避难所了!难道一个人做尽坏事之后,只要削发为尼,就一笔勾销了吗?那世间还有没有公义二字?”菱枝逼视着许残照。
      许残照无言以对,也许这个问题原本就无解。菱枝又要扬手去打,许残照依然紧紧抓住衣袖不放。菱枝恨恨地说道:“我今日算是看穿了你们这些所谓侠客的真面目,你们是非不分,恩怨不明,行侠仗义只不过是博得声名的手段而已。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在要他们的命之前,问问他们是否愿意遁入空门?在留头发和留脑袋之间,他们肯定会选择后者。”
      这些话像一把把锥子刺在许残照的心头,他不敢与菱枝犀利的目光相对视,那只紧攥菱枝衣袖的手也不自觉松下来。
      却听了恨挣扎着说道:“让她打吧,本是我亏欠她。我是死过两回的人,难道还怕多死一回么!只是,我也是苦命之人,倘若生命可以选择,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会甘心嫁给一个糟老头子,谁不希望少年夫妻到白头啊!”她索性闭上双目,“菱枝姑娘,你打吧,最好能把我打死,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菱枝却一甩手,独自坐在一旁无声地抽泣起来,双肩剧烈地一起一伏。许残照明白,菱枝虽说已经原谅了了恨,但心中依然十分不快,毕竟了恨带给她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将与她相伴终生,仅凭几句话又岂能一笔勾销?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无不了之事。”了尘还想劝菱枝,许残照轻轻摇首道:“让她哭一会儿吧,散发一下心中的郁气也好。”
      却听吴情水喊道:“这里一位师太还有气,许大哥快过来帮一下忙。”
      许残照连忙解脱似的向吴情水那边奔去,一看地上那人,骇然道:“是勿慕师太!”
      勿慕师太衣衫单薄地躺在地上,一根烧焦的梁木倒下来,落在她身边不足半寸。倘若正砸在她身上,大约她此刻已变成了一具焦尸。她的后脑勺被撞破了,枕着一大摊凝血;胸口被剑捅伤了一个洞,鲜血从那儿流出,将衣衫洇湿了一大片;腹上也隐现血迹。
      许残照将勿慕扶坐起来,吴情水从其他女尼尸体上撕了些布条,为她敷上药,然后用布条一一包扎伤口。
      “只是腹上的淤伤……”吴情水面露难色,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解开一个女尼的亵衣,还真有些无所适从。他抬眼一望,了尘还在照顾了恨,细心为她拭去身上的血迹,同时防止菱枝又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而菱枝依然坐在地上珠泪暗弹,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嫂溺,援之以手,权也;何况勿慕师太早已跳出红尘之外,吴贤弟乃是磊落之人,怎么会囿于寻常百姓的迂腐之见呢?”许残照道。
      樊庆馀的那一脚踹得果然不轻,勿慕的左下腹虽然只是一片淤青,但五脏六腑都大受损伤。
      许残照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玉瓶,从中倒出最后一枚赤色丹药,一边喂进勿慕的口中一边解释道:“这九转还魂丹乃是回生谷主所赠。十年前我路过回生谷,见江城九头鸟对他苦苦相逼,令他为重伤的五鸟储飞雕医治,我便出手帮他驱走了强敌。回生谷主当即赠予我三枚九转还魂丹,从此与我结为生死之交。四年前,我在杭州一带游历,险些被苗疆二怪暗算,服用了一枚;刚才又给了恨一枚,这是最后一枚了……咦,吴贤弟,你怎么啦?”
      许残照自顾自说了半天才发觉吴情水面色大变,他神情呆滞地望着勿慕师太的伤口,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道伤口的旁边大约一寸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疤痕,那是他娘刚生下他不久后得的恶疮,娘的这条命都差点被夺走了。不过,自己当初的确没有找到娘的尸体……
      “吴贤弟,你怎么啦?”许残照道。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吴情水依然如提线木偶一般,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没有人明白话中的含义。
      “吴贤弟,你不会是中邪了吧?要不你在旁边休息一下,眼下我一个人就够了。”许残照担忧地问道。
      “不妨事……我很好……”话虽这么说,吴情水还是傻呆呆地坐到一旁。
      人命关天,许残照顾不得吴情水,立刻运功为勿慕疗伤。
      药力在周身运行整整一个小周天之后,勿慕终于轻哼一声,悠悠醒来,茫然道:“我这是在哪儿呢?莫非已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她吃力地睁开皱巴巴的双目,一眼望见吴情水,忽然大吃一惊,“含英,你怎么在这儿?哦,我明白了,是你来接我一起去,对吗?这么多年我虽然身入空门,但心中没有一天不惦记你的,你都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早一点接我去,留我在人间儿自受苦啊!”
      “勿慕师太,在下许残照,得知静心庵遭此大劫,应接来迟,在下心实难安!”许残照听得没头没脑的,想来是勿慕受伤过重,甚至出现失忆,因而发此谵语。
      勿慕淌下两行泪来,继续道:“我知道我的身子已经被玷辱了,可那是被曹三公子强逼的。我在人间独自修行近二十年,难道还不够吗?”她又惨淡地一笑,“瞧,我都变得这么老了,浑身皱皱巴巴的,而你看上去还是跟以前一样,你不会嫌弃我吧?”她又皱眉道,“我记得你走前,穿的是一件深蓝色长袍,如今你却是一身黑衫,莫非阴间的人都只能穿黑色的衣衫?”
      许残照正欲再次为勿慕推拿,却见吴情水一步步挪过来,忽地跪倒在勿慕面前:“娘,我是飞儿,是你的鹄飞啊!”
      “飞儿?”勿慕满腹疑惑地望着吴情水,似乎极力搜索着与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忆碎片,忽又问道,“你真是飞儿?不,不可能,你别骗我了,我的飞儿早就被曹三公子给杀害了,我亲眼看到一个蒙面大汉举着宝剑向飞儿的肩头砍去。”
      “我真是飞儿啊,娘!那次我没死,是一个打渔的老爷爷救了我。”吴情水急巴巴地来到勿慕面前,将头上的巾帻拆下来,拨开脑后的一绺头发,其中现出一个小瘤,“这是我小时候长过的疔疮,到现在还有个疤。”他又将左袖高高捋起,在肘部现出一条长约寸许的淡淡伤痕,“这是我小时候随爷爷采药,被荆棘给刺伤的……”
      “飞儿,果真是我的飞儿!好,好……”勿慕双唇颤抖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左手搂着吴情水,右手对他拍一拍,打一打,仿佛为了证明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又惟恐自己一松手,他又从眼前消失不见。许残照见状,眼含热泪,悄悄退到一边去了。
      “娘,您伤势严重,还是好好休息吧。”勿慕拍打了好一阵,吴情水方轻轻劝道。
      “不,娘不累,还要多看看你。”勿慕用手抚摸着吴情水那张英挺冷峻的脸,叹道,“跟你爹长得真像啊!”
      “娘,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唉,这些陈年旧账又何必再提。”沐兰当年被曹三公子抢回府中,一连数夜被蹂躏。她数次想自尽,却因丫鬟看管得太紧而作罢。直到半年之后,丫鬟们看管得渐渐松了,她才找到一个机会悬梁自尽。曹三公子一怒之下将那两个丫鬟一起杖毙作为陪葬,命人将三具尸体扔到悬崖下的乱葬岗。
      两个丫鬟先被扔下去了,下人正准备扔沐兰时,忽听到一声虎啸,吓得抱头鼠蹿。恰巧一个女尼路过此处,发现地上的尸体还有一口气在,顺手救了她。待虎啸声渐远,那两个下人再回来时,已不见尸体,还以为是被老虎叼去了,回去也不敢声张。那女尼便是静心庵的住持静心师太。沐兰从此皈衣佛门,改名勿慕;静心师太坐化之后,她便成了那儿的住持。
      吴情水又将自己那次被曹三公子追杀,死里逃生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勿慕。勿慕听得惊心动魄,浑身直抖,仿佛当年那血淋淋的一幕重现在眼前。她切齿道,“这条豺狼,对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下得了这样狠手!”
      一道凶光从吴情水的目中闪现出来,他双眉一扬道:“娘,怕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姓曹的得意了多年,在三年前一个重九之夜,一家二十馀口都被斩尽杀绝,连同他刚娶的一个小妾腹中五六个月大的胎儿!”
      “阿弥陀佛!真是作孽,报应啊!不过,你也未免做得太过分了。“勿慕如今毕竟是出家人,听说连那未出世的孩子都被杀害,有些于心不忍,轻微地呵责道。
      “您同情那孩子,当年谁又同情我?”吴情水将肩上的衣衫猛地一掀,便露出那道恐怖而又丑陋的疤痕,他如一条受难伤的狼一般低吼道,“我的脊背骨都差一点被砍断了!”
      勿慕感觉到吴情水身上的腾腾杀气,她刚准备张嘴说什么,忽听菱枝惊叫道:“吴大哥,那两个银虹帮弟子呢?”
      吴情水和许残照立刻奔过去,王庆汉和谷庆祥果真不见踪影,连同他们的坐骑。许残照跺脚道:“唉,若是在山下的树林中,给他们一人一刀,倒也爽快!如今竟让他们给溜了,又要费许多周折。”
      “这个何劳许大哥费心!许大哥只须安顿静心庵,那两个银虹帮的败类就交给小弟好了。”吴情水将勿慕师太特别托付给许残照,才与众人依依惜别。
      许残照与吴情水相约,待将孔习圣平安送往瘴江、砍下王庆汉和谷庆祥的人头之后,再来与他痛饮千觞,不醉不休!可谁也不知道,这竟是二人的诀别。
      吴情水一路上快马加鞭地赶往绍兴城,却探知孔习圣已于两日前已经启程了。据左邻右舍说,由于此去前程未卜,孔母和小莲祖孙二人已搬回老家山东曲阜。
      吴情水沿着官道日夜兼程地追赶,终于在七日后的一个黄昏赶上孔习圣,与他同行的还有老家仆孔卫和两个自愿护送他的保镖赵威和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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