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梦遥

　　吴情水发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日影渐长，自己两腿酸软，才停下脚步，瘫倒在草地上。
　　他以双手反枕后脑勺，让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忽然生出一种茫然无助之感，自从八岁那年，爹娘被曹三公子双双杀害之后，他就暗暗发誓：这一生，他要杀尽天下的贪官，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
　　他从来不曾想过，杀了贪官，老百姓的生活就幸福了么？可是如今，老百姓竟然来求他不要再帮他们了！他的这一生是为杀贪官而生的，如果不再与官府斗，他还能干什么？找个谋生的饭碗，然后娶妻生子？而他除了有一身武艺，什么都不会……他想得脑袋都疼了，不知不觉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蓦然在耳边炸响，接着是锣鼓喧天，大小几个喇叭的呜呜啦啦，还有人群的嬉笑打闹，想来定是谁家娶妻生子。
　　吴情水揉揉眼睛，一骨碌坐起，才发觉已是夕阳在山。他不觉惨淡一笑，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欢笑有人愁；而陪伴他自己的，永远没有欢笑，只有忧愁，又有谁来给他以慰籍？
　　突然间，鞭炮声、钟鼓声、喇叭声和欢笑声嘎然而止，就像滔滔黄河被截流一般，那片热闹的院宇顿时静如坟场。吴情水料知必有非常之事，连忙几个起落，奔向那户人家，倏地蹿上一棵枝叶扶苏的老樟树。
　　透过树叶的缝隙，吴情水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高堂之上灯火辉煌，却是一对新人正在准备拜堂成亲。新娘受此惊吓，已将红盖头挑起一角，露出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吴情水向那新娘一眼瞥去，不禁大为吃惊，她不正是数月前救下的韩府千金么？那新郎年近不惑，举止愚拙，于平庸之中透出三分世故。吴情水暗觉可惜，韩烟翠在新郎身边，简直是彩凤随鸦。
　　前来吃喜酒的亲朋好友们带着畏缩的神色，望着几位闯进门来的蓝衫剑客。他发现那些剑客正是银虹帮的弟子，看脸上的神情，似欲寻衅滋事。
　　一个面目英俊、神色阴沉之人向众人团团一抱拳，率先说道：“众位乡亲，在下今日所为，也是公务在身，迫不得已！”吴情水认出，那人正是银虹帮弟子樊庆馀，据说数月前，红巾帮勾结开封府暗算银虹帮，他是那次恐怖的谋杀事件中惟一的幸存者。
　　新郎忍着怒气沉声问道：“在下蒙天骄，今日是在下大喜的日子，尔等擅闯蒙家庄，意欲何为？”
　　“在下乃是银虹帮英杰坛弟子樊庆馀，这个女子本是韩府的千金韩烟翠，早在数月前已经许配给我们少主人龙登科。”樊庆馀伸手一指新娘，“可是她爹韩守清死后，她哥哥却将她藏匿起来，用一个丫环代嫁，骗取敝帮的一笔巨额彩礼。我等明查暗访了多时，才得知她原来是躲在贵庄，今日在下便要将她捉拿回云台山，听候龙帮主的发落！”
　　“阁下说她是韩府的千金，可有证据？”蒙天骄沉下脸来问道。
　　“当然有啦。”一个女声从人丛外围飘进来，众人循声望去，那人虽然也跟银虹帮英杰坛弟子同样装束，蒙家庄上的人却认出，她正是两三个月前失踪的柳闻莺。
　　“闻莺，数月不见，你跑到哪里去了？如今又在这里搅和什么？”蒙天骄皱着眉头道。
　　柳闻莺乍见表哥，心中又恢复了几分先前那种亲切的依赖感，可是一想到她袒护韩烟翠，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表哥，我可是为你好。她的确是韩大小姐，幸而你还没有跟她拜堂成亲，我今日赶到此地正当其时，否则蒙家庄大小数十口，恐怕都会被殃及的。”她左手拿出一枝碧玉簪，右手已抖开一幅画卷：“这就是证据。”
　　“胡闹！”蒙天骄暴喝一声，已然揸开五指，掴在柳闻莺的粉脸上。两颗门牙应声而落，柳闻莺左颊立刻肿起一个掌痕，一缕血丝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你打我？”柳闻莺目中满是羞辱和仇恨，从小她就是在他的呵护下长大的，她早已习惯他的爱护和关心，如同习惯太阳每日从东方升起来一样自然。而今他竟然打她，而且下手这么重？
　　蒙天骄也感觉自己下手稍稍重了些，但一想到是她引来银虹帮弟子，想要夺走韩烟翠，怒火又腾腾而上，不禁喝道：“我看你是疯了！”
　　柳闻莺凄然一笑，一副豁出去的架式：“我就是疯了，又怎么样？她本是银虹帮龙登科的妻子，你别做梦了！”
　　蒙天骄用探询的目光望着韩烟翠，她半晌低头不语，忽而悲愤地对樊庆馀说道：“这门亲事是我爹答应的，我自己又没有答应，我爹的债务凭什么要我一个弱女子还？”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一个罗圈腿断然说道。
　　“好一个父债子还，那你们应该去找我哥哥，我不过是一介女流！”
　　“是令尊亲口答应将韩小姐许配给我们龙公子的，令兄也曾同意，韩小姐就不要推三阻四了。”樊庆馀针锋相对。
　　韩烟翠逃婚之事，已传遍整个江湖，蒙天骄想来也有所耳闻，不过或许没想到自己所娶的女子就是这位韩小姐。蒙天骄思忖片刻，方说道：“樊大侠方才说韩小姐意图骗取贵帮龙公子的彩礼，但不知礼金价值几何？蒙某祖上薄有家财，愿意代韩小姐归还彩礼。”
　　“哼，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就算你一口气拿得出这二百万两银子的礼金，难道我们龙公子就被白白耍了不成？”另一个瘦高个儿冷笑道。
　　那些父老乡亲们见势不妙，都急急惶惶地走掉了。而蒙家庄的家丁也全副戒备地聚拢过来，一场厮杀似乎在所难免。
　　蒙天骄向一个家丁一使眼色，那个家丁立刻走出半步，指着瘦高个厉声道：“哪里来的野杂种，敢在我堂堂蒙家庄撒野！若不给点厉害瞧瞧，还道我蒙家庄是好欺负的！”
　　“那就手底下见真章！”一个络腮胡子接口的同时，已然掣出宝剑，一招“银蛇吐信”，向那家丁刺去。家丁也不含糊，用一把两尺余长的大刀迎上去。刀剑相击，发出“呛”的一声脆响，随即荡开。络腮胡子只身形略略晃了晃，而那家丁连退四五步，口中“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仅仅一个照面，便知孰强孰弱。络腮胡子不待对方有喘息之机，又像踏着波浪一般欺身而上。吴情水暗道，银虹帮虽说如今已江河日下，但还是有些底气的，这招“银浪踏歌”确是相当漂亮，看来那家丁是输定了！
　　吴情水刚一分神，那两人胜负已分，只见家丁捂着左眼狂呼乱叫，而络腮胡子的剑尖正在滴血。接着又有两个家丁上前迎战，没几个照面，便一个被刺中腰部，一个被砍伤右腿。
　　络腮胡子大叫道：“谁还敢上？谁还敢上？”目光利箭似的扫向家丁。家丁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噤若寒蝉，像是生怕被那利箭射穿。
　　蒙天骄神情紧张地看着场内的搏斗，面色越变越难看；随后将脸偷偷转向韩烟翠，却见她那羊脂玉般的脸上无声地划过两道泪痕，一双剪水双眸带着深深的忧郁和恐惧，怔怔地望着场中。
　　“包庇敝帮的敌人，就是与敝帮作对。蒙庄主，你是个明白人，犯不着为区区一个女子得罪敝帮吧！”樊庆馀面露得色。
　　蒙天骄干咳一声，对韩烟翠道：“崔小姐……哦，不，韩小姐，事已至此，蒙某的家丁也不是对手，只怕保护不了……”
　　韩烟翠眼泪簌簌落下，她低下头去，默然不语。蓦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她用衣袖狠狠一拭满脸的泪痕，对蒙天骄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是不会连累你的。”
　　蒙天骄露出几分歉疚之意：“在下无能，你不会怪罪我吧？”
　　“小女子承蒙庄主收留数月，连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韩烟翠淡淡一笑，笑中含着无限的悲凉。原来这数月来，他对她献那么多殷勤，都不过是为了得到她而已。无论她有多美貌，总抵不上他自己的性命啊！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何况他们还不是夫妻。
　　韩烟翠随即向樊庆馀那边走去，道：“是我隐姓埋名，来到蒙家庄的，与蒙庄主无关。今日既然被你察访到，我跟你们回去就是。”罗圈腿立刻出手如电，点了她身上三处大穴。
　　“柳姑娘，该上路了。”樊庆馀对柳闻莺提醒道。
　　柳闻莺本欲跟随樊庆馀出去，只听蒙天骄断喝一声：“闻莺，你给我站住！”她不觉停下脚步，若无其事地问道：“还有何事？”虽然心中些发怵。
　　“柳姑娘，我四人只得先行一步了，到时姑娘可前往云台山找我。”樊庆馀说罢，便带着三位师弟走了。柳闻莺虽有些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闻莺，这些年，我蒙家待你不薄啊！”蒙天骄目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婚事，还四处为你找婆家，原来你早有心上人了。”
　　“我……你以为我真喜欢樊庆馀？我不过是得不到自己的所爱，拿他来充数罢了。”柳闻莺微微低下头去，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敢把自己的心思直接告诉表哥。
　　“可是你为什么跟崔姑娘……韩姑娘过不去？她究竟哪个地方得罪你了？”蒙天骄还是百思不解。
　　“因为——”柳闻莺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是她夺走了我的所爱。”她飞快地瞟一眼蒙天骄，双颊倏地飞红。
　　蒙天骄默默地回味着最后一句话，惊讶地望着她，半晌，方摇着头说道：“不，这决不可能。我对你只有兄妹之谊，没有男女之情。”
　　“我就知道你嫌我长得丑，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泪水终于如泄闸的洪水般冲决而出，她尖厉地冷笑一声，“现在也有人关心我了，我又不稀罕你的施舍。”
　　蒙天骄身形一颤，张了张嘴，却又强自咽了下去。只见他的喉头哽动一下，方痛苦地摆摆手：“我蒙天骄从来不曾亏负于你，也不想得到什么回报，可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报答我的。我感觉自己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只是你跨过这道门槛，就从此不要再回到蒙家庄。”
　　“我不就是欠你十多年的饭钱么？你放心，我不会白吃蒙家的饭的，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一次性还给你！谁叫我爹娘死得那么早，没人疼我呀！爹，娘，你们为什么当初不把女儿一起带走，让女儿在人世间受尽冷落啊！”柳闻莺哭得更加悲戚。
　　“你以为你爹娘真的早死？”蒙天骄见她这副模样，也心下恻然，不觉脱口道。
　　“什么？你说我爹娘还健在？他们在哪里？当年为什么要扔下我呀？”柳闻莺追问道。
　　“其实我老早就想告诉你，只是怕你经受不住打击。”蒙天骄叹息着道出了那件封存了十八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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