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梦遥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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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落乡野


      在步行的第一天下午,韩烟翠便有些撑不住了。她的脚上起了療泡,每走一步都火烧火燎的疼;浑身酸痛,骨头像散了架一般;衣衫裹在身上湿黏黏的,老远就闻到一股汗臭。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竟然沦落到这般。想到此,她不由趴坐在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她似乎有点同情白临风了,这种穷困潦倒的日子,她几乎一天都难得熬过,而白临风却熬了足足十五年,受的苦不知比她多多少。或许,为了能够吃饱穿暖,即使牺牲自己的青春,也是值得的吧?
      她是一步一挪地往前行,不知该走向何方。在一个磨坊前,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几乎乞求似的问道:“请问,能给一碗水吗?”
      “哎,是谁呀?”一个正在赶着毛驴磨粉的中年汉子招呼道。那汉子仅穿一条短裤,露出古铜色的瘦硬肌腱子;背上搭一条湿毛巾,时不时用毛巾擦擦汗;旁边还有两个年幼些的长工,像是他的助手。
      汉子见她累得不轻,忙盛来一碗热开水,又指指身边一小凳子。那碗热水还得一会儿热,汉子便与她攀谈起来。
      毛驴不停地围着磨盘转,每转一圈,一个小厮就抓起一把米,另一个就舀一勺水,要紧不慢地往磨眼里喂。一圈复一圈,老是这样重复的动作,他和毛驴也都不嫌烦。
      “呵,小哥贵乡何处?没做过这种农活吧?”汉子见韩烟翠看出了神,问道。
      “小弟家住海边,原本以打渔为生。只因赋税太重,活不下去了,才逃难至此,想谋一条生路。”韩烟翠无比委屈,眼泪都落下了,“我……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这里有没有东家想雇佣长工?”
      “小哥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跟女孩儿一样?”那汉子豪爽地拍拍她的肩头,“小哥何不早说,这边一大块全是蒙庄主的地,蒙庄主家大业大,家里不仅有长工,农忙时节还雇几次短工。”韩烟翠顿时破涕为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下姓申,你叫我申大哥好了。”申大哥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汗,又咕咚灌了一口水,说道,“那些割稻的都是附近的乡民,每到这几天,蒙庄主不仅招待我们吃好喝好,还多赏几个柴米钱。等今晚收了工,在下给你向蒙庄主引荐一下,不过看你身形瘦弱,细皮嫩肉,不知是否入得了蒙庄主的眼?”
      韩烟翠从申大哥口里得知,这位蒙庄主名叫蒙天骄,平时对待周围的百姓颇为宽厚。二人谈论着,忽听一个小厮低声道:“蒙庄主来察看来了!”
      三人一扫懒散之态,立刻起劲地干起活来。只见柴门外远远走来一个乡绅,那人年约四旬,头束玉冠,一身青灰色锦袍,略嫌平板的面容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申大哥站起身来,指着韩烟翠向那人道:“蒙庄主,这位小哥从外地流落至此,想来寻点活计干。”
      “唔,就是这位?”蒙天骄走近韩烟翠,二人同时惊道:“是你?”随即相视一笑。原来他就是两日前在正人街上遇到的行人,正是他当场戳穿了假孕妇的骗局。
      申大哥倒一愣:“原来蒙庄主认识这位小哥?”
      “两日前在正人街见过,这位兄台年纪青青,却古道热肠,如今既然落难至此,蒙某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蒙天骄含笑说道。
      “多谢蒙庄主收留之恩!”韩烟翠立刻叩首谢道。
      韩烟翠终于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每日里被派出去挑水、舂米、磨面,不仅累得腰酸腿疼,两只白嫩的手也被磨得粗粝不堪,像一个乡下的老太婆。曾经一度,她想就这么回家,嫁给那个白痴算了,究竟是自由好,还是享乐好?她左右摇摆着,想得头都疼了。
      近十余天的担惊受怕、旅途劳顿,外加繁重的体力活,终于将韩烟翠击垮了,她一头栽倒在水井边。过了足有一个时辰,申大哥磨盘边的一缸水已用完,还不见她挑水来,只得派小厮豆瓣儿去催,才发现她已不省人事。
      她神智不清,浑身发烧,唇上起了一圈儿细密的療泡,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又痛哭流涕,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直到第三日傍晚醒来,她感觉自己置身于锦帐之中,只是那锦帐的颜色不是她喜欢的淡绿色,而是粉红色;纱窗也紧闭着,而不是她喜欢的打开小半边。她不由叫道:“菱枝,快把纱窗打开一条缝,让菊花的暗香飘进来。”
      “啊,姑娘醒了?我这就去向庄主通报。”一个丫头说着忙退出去了,韩烟翠却连她的影儿都没看到。
      韩烟翠听得迷迷糊糊的,她极力将脑袋摇了摇,终于忆起自己从韩家一路逃亡以来的全部过程,不是在蒙家庄做长工么,怎么又会躺在这儿?
      未几,只听门吱呀一声响,先前的那个丫鬟将蒙庄主带进房间,便退下去了。蒙庄主快步上前,关切地问道:“姑娘可好些了?”
      韩烟翠大惊失色,戒备地查看自己的全身,还好,仍是先前的那身葛布衫!蒙庄主看出她的疑虑,略带歉疚地解释:“蒙某是个粗人,倒未察觉姑娘本是女扮男装,是丫鬟想为姑娘换一身干净点的衣服,方发察觉到的;我再教她查看姑娘耳垂上的耳洞,方确信无疑。”
      两片桃花倏地飞上脸颊。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教她怎么见人!她慌忙用双手掩起面容,说道:“我……得先去洗一把脸。”却不知丫鬟早已细心地用温水洗净脸上的泥垢了。
      蒙天骄立刻吩咐一个丫鬟:“快侍候姑娘沐浴更衣。”
      数月来,韩烟翠第一次恢复了从前的女儿妆。在镜中,她发现自己稍稍黑瘦了些,不过眼睛反而更大更亮了。她褪掉了那身难看的葛衣,换上一件淡紫色穿花蝴蝶描金衣,下罩一件翡翠色百褶裙,腰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头上也不带多的饰品,只用一支碧玉钗绾住秀发,钗尾那颗晶莹的珍珠坠儿随风而动。
      这十余天她吃够了苦头,变得清瘦了许多,此刻身在病中,便显得格外弱不禁风。韩烟翠正在细细端详间,镜中忽现出一张平板的脸,那人盯着镜中的自己看得痴了,不觉由衷赞道:“姑娘真是丽质天成!”
      韩烟翠微微低下头来,盈盈拜道:“蒙庄主,小女子崔因寒有礼了。”
      “姑娘不必见外,大可把这儿当作自家,缺什么只管吩咐丫鬟们。”蒙庄主道。
      韩烟翠逾发显得不自在,低声道:“小女子本名崔因寒,隐瞒身份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刻意欺骗。如今既已被庄主识破,小女子即刻告辞,另寻栖身之所。”
      蒙庄主忙止道:“哪里哪里!我蒙家庄虽然地瘠民贫,却还不多姑娘一个,姑娘大可在此养伤!”
      蒙庄主嘱咐丫鬟们好生侍候,他自己也每日前来探视三四次。在丫鬟们的精心侍候下,十余天后,韩烟翠终于渐渐康复。她发现自己居住的这间阁楼窗明麝月,室霭檀云,无论是床榻、桌几、妆台,均显得富丽堂皇,只不过似乎少了点书香气,显得有点暴发户的味儿。
      这日一大早,蒙天骄又来探访韩烟翠,老远便在门外高声问道:“崔姑娘洗漱完了吗?”
      一个丫头回道:“崔姑娘刚起床不久。”
      韩烟翠一头乌黑的秀发乱云般地披拂在肩头,睁着一双似醒非醒的星眸,慵懒地出来迎接,一阵处子的幽香隐隐袭来。蒙天骄顿觉心醉神迷,这不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图》么!韩烟翠见他痴痴呆呆地盯着自己,面色微红,轻声说道:“庄主请在外厅稍候,小女子尚未梳洗呢!”
      蒙天骄此时才回过神来,说道:“在下此来是有件事想告诉姑娘:三日前,在下接到表妹的飞鸽传书,她即将从丽江的温泉回来。今日天气晴朗,瞧你的气色也不错,正想带姑娘到晚香亭去迎接她。成天呆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
      晚香亭就在蒙家庄十里之外的一座半山腰上,二人策马奔驰,不过半个时辰便到达了。
      站在亭间,一阵阵暗香若有若无地从四面层层袭来。韩烟翠环顾四周,只见山坡上满是蜡梅的虬枝,只有淡淡的黄梅花开得特别早,在低徊黯淡的铅云间,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枝头;还有红梅和白梅,仅露出针尖大小的一点花苞。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韩烟翠莞尔一笑,“若是过些时候天气再冷些,在雪里赏梅,那才别有一番风味呢!”
      “崔姑娘真正好雅兴!这处山坡也是我蒙家庄的土地,等到下雪时,一定邀姑娘前来赏梅。”蒙庄主也显得饶有兴味。
      “对了,以前似乎从未听蒙庄主提起过令表妹,她的故乡原本在丽江么?”韩烟翠道。
      “哪里,她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舍下,在下待她早已如同至亲骨肉。只因她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听从昔年第二十一代回生谷主傅立德的提议,每年秋冬之交送她去丽江养病十日,十五年来从未间断。近些年,她的身体总算略有好转。”
      二人正在议论间,只见一个少年郎骑着一匹青骢马驰上山坡,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厮,从三人衣上的征尘和脸上的倦色,可见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表哥,我猜到你准会来接我的!”那少年老远便向蒙庄主喊道,随即跳下马来。韩烟翠听其声音娇嫩,方觉是女子。只见她杏眼桃腮,肤色莹白,不过眉稍浓,口微阔,使她看起来更带有几分男子式的英豪。
      “闻莺,近一个月不见,你的气色又红润多了。”蒙庄主含笑望了她一眼,便将目光重新落到韩烟翠身上,“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假小子就是我表妹柳闻莺。”又对柳闻莺道,“这位崔因寒崔姑娘是七日前住在舍下的,以后你又多了一个玩伴了。你成天使枪弄棒,如今也可跟着崔姑娘学学刺绣了。”
      韩烟翠施礼道:“柳姐姐,烟翠这厢有礼了,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柳闻莺此时方注意到表哥身边的女子,只见她薄施粉脂,身形窈窕如风中的弱柳,澄若秋水的双眸中分明带着几许哀愁。柳闻莺上上下下打量了韩烟翠好一阵子,眼里笑意全收,敌意渐浓,缓缓说道:“我从不跟陌生人称姐道妹。”
      “闻莺,你这是怎么说话的!”蒙庄主以略带责备的口吻道,同时对韩烟翠微微一笑,“她从小就这么口无遮拦,崔姑娘万勿见怪。”
      “抱歉,旅途劳顿,我感到有点累,先行一步了。”说罢,也不等蒙天骄答应一声,便飞身上马,喝道,“春雨、秋霜,我们走!”
      那两个扮着男妆的丫鬟,也只得冲蒙庄主略带歉意地一笑,抱拳道:“庄主,我们先行一步了。”倒将蒙庄主和韩烟翠二人落下。
      “她就是这么任性,从小把她宠坏了。”蒙庄主苦笑道。
      “不,都是小女子不好,若非我来到蒙家庄,你们表兄妹就不会如此不快。”韩烟翠自觉没趣。
      “哪里哪里,分明是她不对。等会儿我去教训她,一定要让她当面向你赔礼。”韩烟翠越是自责,蒙天骄越是想怕她多心。
      蒙天骄忍着一肚子闷气回到家里,命一个小厮唤柳闻莺来到大厅。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那小厮来报:“禀庄主,柳姑娘说她身体有些不适,无法前来。”
      “看来她的架子越来越大了,得我亲自去请才行。”蒙天骄气得面色发紫,大步流星地来到柳闻莺居住的小院,院墙里栽有一围青松。
      柳闻莺已换上了一套浅蓝色武士服,正在院中舞一套落英剑法。她每刺出一剑,松针便洒落细长的一条,而地上的松针已横七竖八地落了不少。蒙天骄渐渐看得入神,连此来的初衷都差点忘了。
      “咳,咳,小姐……”春雨忙提醒道。
      柳闻莺只作未闻,一柄长剑舞得更急,左挑右刺,最后“嗬”地一声吼,松针漫天撒下。蒙天骄将右手轻轻一拂,便将那一身一脸的松针远远荡开去。
      “啊,表哥来了?春雨,你怎不早说?”柳闻莺故作惊讶。
      “闻莺,我真是百思不解,往常咱们表兄妹都和和气气的,比亲兄妹还亲,怎么你这次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看来你越是人大心越大,我也管不住了。”
      柳闻莺张开嘴,刚想说什么,忽而又紧紧抿住,只是将脸转过去,用左衣袖猛地一拭,再回过头来,对蒙天骄道:“你不就是让我去向她道个歉吗?我去——”
      柳闻莺随着蒙天骄来到客厅,对韩烟翠微微敛衽拜道:“崔姑娘,在下方才多有得罪,尚请见谅。”蒙天骄见柳闻莺终于肯低头认错,顿时心情大悦。
      “柳姑娘说哪里话,快快请起!”韩烟翠说着便要搀起柳闻莺,却见对方双目射来一丝极为怨毒的目光,似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令她不觉浑身一颤;待蒙天骄望过来时,已消失无踪。
      便在韩烟翠的一愣之间,柳闻莺已然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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