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

　　两个不相熟的人待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宋雯一向应付不来这种有些尴尬的场合。不过这一回，或许因为心里有别的事，她并未感到明显的不自在。
　　“…出什么事了？”她忽然听见陈煜问道，一时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向对方望去。
　　“你眼睛红了。”陈煜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并不掩饰眉眼间的心疼。
　　宋雯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前已经下意识地换上了一点轻描淡写式的笑意：“哦，被我妈说了两句。”
　　她习惯于在任何可能谈及的人面前塑造自己父母虽不善表达但内心仍然十分关心疼爱子女的传统家长形象。而实际上也相差无几，她知道妈妈乃至很少见面的爸爸都是真的希望她好，是她过分敏感偏执。
　　陈煜没有纠结于这个话题，出了电梯，又道：“我来这边办点事，下午没安排，你呢？”
　　宋雯一愣，她呢？
　　她不知道。
　　“你…回悦城吗？”料想不到，那个与她并没有多少羁绊的城市，居然会充当起归途。
　　“可以啊。”陈煜道：“回去休整一下，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招聘会。”
　　宋雯很感激他的不再深究，无论对方是有意或无意。
　　同时也替她提供了现成的正当理由：要赶去参加招聘会，所以可以先斩后奏，不回杨家。
　　今天经过悦城的车次所剩无几，他们抢到最后两张动车票，不过时间有点紧，现在就得朝火车站出发。
　　说是国家级旅游城市，但非年非节的时候，小城市的交通堪称顺畅，宋雯和陈煜取了票过了安检，离发车时间还有接近半个小时。
　　宋雯此时心里便有一种过意不去：陈煜之前并没有急着回悦城的意思，是自己一心只想逃走，忘了察言观色，非要扯着对方，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想喝奶茶吗？”陈煜忽然开口问道，宋雯闻声抬起头，就见迎面走来的一对小情侣手里都捧着奶茶，男生正替女生那杯插吸管。
　　宋雯摇摇头：她今天已经吃得够多了，再喝一杯除了热量什么也没有的奶茶，只会方便她吐出来。
　　可不堪总是要有限度的。
　　“那买点水果吧。”旅游城市别的基础设施或许尚欠完善，吃喝玩乐方面的产业却相当蓬勃，山寨“X森”的便利店里还有新鲜免洗的盒装水果卖，陈煜少爷作风上来了，看着顺眼的都挑进购物篮里，又特意为宋雯选了一瓶“脱脂酸奶”：“要坐几个小时车，再减肥也不能晚饭都不吃。你们学医的不该更讲究这个？”
　　你们？看出宋雯脸上的疑惑，陈煜笑着又道：“我大学是学田野考古的，我爸一直不同意，还动过家法，说这一行里他没有熟人，我出头难，毕了业至少得干十年刨刨土、理理残骸的活儿。”
　　他们检完票，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慢慢往站台走去。陈煜没再讲后续——既然当初挨了父亲一顿打都义无反顾地坚持读了那个专业，后来总该有某些原因，才会令他妥协。
　　列车再次发动的时间是四点一刻。车厢里除了陈煜和宋雯，只有远在另一头的三个人。
　　安静舒适的环境中，因为有轻快的音乐声，沉默便并不显得十分失礼。宋雯得以靠着墙，专心地梳理自己仍旧沮丧低落的情绪。
　　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振动两声，随即又接连振动了好几回。
　　宋雯顿时有些忐忑起来，害怕是老妈发来一大串责怪她的话。心神不宁地抓过手机，鼓足了勇气才点开新消息，没想到竟然是赵岚发的。
　　“蚊子!我下周一要去悦城!到时候给你电话!”
　　“你住在哪儿，方便我过来蹭吃蹭喝不？”
　　“还要蹭住!住好几天!”
　　宋雯被她这一堆感叹号给逗笑了，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雀跃起来，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有过好几年快乐的时光：化妆、烫头、买淘宝爆款、拼命减肥也拼命读书、奖学金用来全寝室一起去吃自助、从天亮一直逛街到天黑，坐末班公车回宿舍、坐县际小火车去郊游……
　　往事像太阳鼓着脸蛋吹来的风，吹散她所有的阴霾。宋雯手指飞快地打字，告诉赵岚自己的地址，又说悦城汇集了多少地方的美食，有哪些是真的正宗，有哪些虽然不正宗却依然好吃，还有多少值得游玩的地方，而自己一个人玩不了…
　　她顿了顿，删掉了最后一句。抬头舒一口气，却发觉陈煜正偏过头看着自己。
　　“我室友要来悦城，”宋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和我关系很好。”
　　“看得出来。”陈煜笑意更深：“你开心的样子真美。”
　　他不说“你笑的样子”，而是“你开心的样子”。但宋雯无心去分别其中差别，她知道自己的脸已变得通红，但低下头仿佛越发证实，抬着头又不知该如何才算从容。
　　只好当作一句没有深意的赞美来接受，她回答道：“谢谢。”
　　是否合适，她不清楚了。这一天的情绪起伏太多，她不能再紧绷，疲累便紧跟着侵袭上来。

　　医院的招聘会就设在行政大楼顶层的一间普通会议室里。陈煜和宋雯提早十分钟到场时，前来应聘的各路精英已经从会议室里蜿蜒排到下一层的楼梯下。
　　宋雯难免心有戚戚然，幸好自己今年还不在此列。
　　正巧一名考官从楼梯上来，招呼道：“小煜？”
　　陈煜回过头，笑道：“刘叔。”一面示意宋雯跟过来：“我带我师妹来提前熟悉熟悉流程。”
　　刘考官不露痕迹地将宋雯打量一遍：“既然是你的师妹，自然没问题，进来吧。”
　　排队的众人也有听见这句话的，一时不免琢磨，这个“没问题”是指现在，还是明年此时。
　　宋雯便顶着许多道内容各异的目光，跟在两人后面进了会议室。
　　屋子不大，行政楼是院里的老建筑，因而会议室内的装修陈设也颇具年代感。到场的考官共三名，另有两名助手，一个负责收集应聘者的简历表和维持现场秩序，一个负责电脑记录。
　　宋雯看着小小的房间，与无不履历惊人、才干超群的面试者，再度感叹不已。
　　她不打算读研，因为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从事的这一行，然而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安身立命的能耐，沉没成本又太大，所以还是得认真对待，既然来这里实习，便努力好好表现，将来考医院的规培生，比外院来的又容易些。
　　计划是早计划好了的，可现场看着这么多人，对自己的理想无比清晰，对将来的宏图侃侃而谈，她想，她未免也太随波逐流。
　　她从来都不勇敢。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周一早上超声科夏主任接到医务科的电话，放射科需要临时借一名实习生过去。
　　夏主任通知了杨童，后者正考虑让谁过去，便听他指示道：“要不就那个…小宋吧，都说她勤快嘛。”
　　杨童心中了然，仔细一想，大概是宋雯被自己挖过来上打字班是便得罪了这位。
　　面上却答应得干脆：“我去问问她。”
　　“这是院上的安排，实习同学理应服从嘛。”夏主任对她的回答显然并不满意。
　　杨童便不再多言，正巧夏主任两个同乡来找他，几人便进主任办公室去了。
　　宋雯知道消息倒难免不安。虽然相比和需要和病人打交道的超声，她宁愿选放射，但她也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得罪这个科室里的人了。
　　杨童明知道她的心思，却不方便安慰。夏主任固然有点“流放发配”的念头，可这回借调根本就是陈煜搞的鬼，宋雯过去了，只有明里暗里受优待的，比起在超声科被呼来喝去好多了。
　　不过这姑娘有点呆，按长辈的说法就是“老实”。杨童估计陈煜还没把人追到手，自己若是贸然戳破了，反而是帮倒忙。
　　于是她只从宋雯自己的职业倾向上讲：“放射技术嘛，你学会了也有好处，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图像的，将来对你的诊断思路会更有帮助。”

　　无论想通没想通，恰如夏主任所言，宋雯终归只能服从安排。
　　她被分到和陈煜两人一组，负责DR一室。
　　“汪士佳休婚假去了，助手就是他媳妇儿。所以咱俩都被抽掉过来了。”陈煜是这么解释的。
　　宋雯看见他其实是稍微放心了些的，她虽然不热衷医院的各种门道玄机，但记得叶晴说过，陈煜家里有点背景，前两日又亲眼瞧见那位刘考官待他的态度，既然他被调了过来，那这里便不会是充边的地方。
　　放射技术这边的工作也不算轻松，然而陈煜教过她几回各个检查部位该如何摆体.位后，知道她学会了，便让她坐在操作室里玩儿，自己一个人干活：“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技术，了解一下就行，少跟过来吃射线。”
　　“唉唉唉，陈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另一台机器前的技师便抗议了。
　　“实话。”陈煜笑得有些挑衅，宋雯没见过他露出这种神色，一时竟有点陌生。
　　这话自然激起群愤，陈煜在一片讨伐声里赶紧告罪：“好了好了，叫点水果零食，我请客，给各位哥哥姐姐赔不是。”
　　又走到资历最深的一位老前辈面前：“钟老师喝什么？有几家店的茶还不错。”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商量点单，陈煜坐在操作台上，又向宋雯倾过身，低声问道：“你喝什么？不许不要。”
　　宋雯一愣，想了想：“金桔柠檬，不加糖。”
　　陈煜一听，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宋雯居然觉得，那其中会有宠溺的意味。

　　“陈煜，问你个事儿。”
　　“嗯？”
　　这天门诊病人太多，住院部的胶片便往后拖了会儿，没打完，陈煜和另一个技师准备晚上再来加会儿班，叫宋雯就不用来了。
　　宋雯拿不准这话是不是纯属客套，稳妥起见，便还是来了。
　　正在更衣间里换工作服，陈煜和另外那人才前后进门，意外让她听见这番话。
　　“你是看上那个姑娘了吧，叫什么…雯雯？成天这么温柔体贴，想追人家？”
　　“我是在追她。怎么了？”反问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别张嘴瞎叫。”
　　宋雯还反应不过来，面前的门把已经被转动了。
　　“谁？”陈煜不意里面会有人，自己反而吓了一跳，等看清对方是谁后，恨不得回身把刚才打听八卦的人从窗口丢出去。
　　“那什么，胶片还挺多哈…”心知不妙的罪魁祸首赶紧投奔角落里的打印机，试图将自己变作为医院做贡献的一颗小螺钉。

　　“我、我是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的，不需要我就先走啦…”宋雯竭力假装自己根本没听见两人的对话，胡乱解释两句就想离开。
　　“我是在追你，宋雯。”陈煜没给她掩耳盗铃的机会，伸手在门框上挡了一下，随即却又作罢——他给她选择的权利。
　　“一开始不说，是我认为那样有逼迫女生的嫌疑。总不能一件事都还没为对方做过，就先忙着向对方确认自己投资感情和精力是否会有回报。
　　“现在你已经听到了，不论你听到多少，我希望是由自己给你明确的表示，我是在追你。你有权答应，也有权拒绝，我都不会因此觉得之前为你做的一点事是白费，那是我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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