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

　　三月份的轮转安排表发到了群里，意料之中的，宋雯仍是和严萍一起去磁共振室。
　　“要不然我跟你换吧。”叶晴主动提到，“你去超声科，我待在磁共振室，反正我脸皮厚，才不把大小姐的白眼当回事儿。”
　　宋雯听她如此直白地把对严萍的不满表现出来，意外之余还有种莫名的赧然，迟疑道：“这…会被发现吧？”
　　“没事啦。”叶晴道：“我和医务科的小彭姐姐认识，找她帮个忙就行了。”
　　见宋雯皱眉，她又解释道：“反正轮转科室的数目是定好了的，调一下顺序有什么关系。”
　　宋雯知道她是在帮自己，便特意拉着她的手，真诚道：“那谢谢你了!等那位彭姐姐有空，咱们一起吃顿饭？”
　　“嗨!”叶晴笑起来：“吃什么饭啊!咱俩这么熟，我和她又这么熟，哪用得着客气？”
　　她一面说，一面便拿出手机拨号，宋雯坐在一旁，听她和对方语气熟稔随意，不能说不羡慕。
　　她也想有亲和力，也想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能交到新朋友，但天性里的敏感令她终究无法自如，再怎么佯装相谈甚欢，还是会分神去揣摩自己的笑容与措辞是否有丝毫的不得当。
　　旁人眼里她是高不可攀的矜傲女神——连这样的评价也是通过赵岚转达的。宋雯为这话曾感到一种沾沾自喜的难过：只有被看见，才会被留心合群与否。

　　这一次和叶晴换了科，按照轮转表的规律，实习期内宋雯应该都不会和严萍再分到一组了。
　　宋雯不禁舒了口气，等叶晴提起周末晚上一起出去玩时，连忙干脆地答应下来。
　　超声科的工作比放射科更繁忙，且每间检查室里只有检查医生和报告记录人的位置，至于进修和实习的，则都站在外圈观摩，幸好宋雯个子不算矮，否则连看也看不清楚。
　　不过星期三的下午，宋雯正在茶水间烧水，副主任走进来看见了她，便问她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过来的。宋雯不知就里，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便听她又道：“这样吧，趁着现在病人不多，你去跟前台尚老师学学排号系统怎么用，从明天先开始上一周前台吧。”
　　“好的，谢谢夏主任!”宋雯有点受宠若惊地应下来，尽管知道排号是导诊护士的工作，自己从中学不到什么专业相关的东西，但副主任特意对她开了这个口，她总没有拒绝的余地。
　　排号本身不复杂，只是等宋雯单独上前台时，才知道这是个苦差。每天接待的病人量实在太大，排队等候的时间自然长，生病的人心情难免烦躁，不能冒犯那些给他们做检查的大夫，便把火气都发在前台和导诊身上，质问为什么给自己排这么后头的号、怎么一个人就要检查这么久、是不是医生偷懒、是不是有熟人插队…不一而足。
　　宋雯起初还耐心解释过几回，很快就明白有些人并非来讲道理的，纯粹只是发泄不满而已，便默不作声地专心做好自己手里的工作，但又难免被呵斥“什么态度”、“服务行业怎么这种素质”、“马上去院长那里投诉你”之类，横竖都是要受窝囊气的。
　　一天班下来，身心俱疲，回到宿舍随便喝了两口酸奶便瘫在床上不想动。想想明天还是这样，简直有些绝望，宋雯现在只想抓住副主任的肩膀：说好了是一周，多一天、一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行!
　　然而哪有那个胆子。次日起来头痛手酸，声音也哑了，仍旧得打起精神往科里去，不少病人早上四五点就来等着排号了，她虽谈不上什么奉献精神，能在可行范围内尽早为他们安排妥当也好。
　　这样坚持到星期六的早上，宋雯本以为胜利就在眼前，不料这一天的病人不知怎的比周内还多，偏偏检查室比周内少开了两间，医生也少排了两个，在吵吵嚷嚷的氛围下检查完所有病人，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妹子，过来吃饭了!”宋雯收拾好桌面，脱下工作服正打算离开，就见一个师姐正冲她招手。宋雯迟疑片刻，还是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解释，就见对方已经茶水间门口走过来，特意来拉她：“别这么拘束。医院送来的工作餐，周末上班的都有份儿。”
　　宋雯见状，不想表现得太不知好歹，便跟着她过去了，一面说：“那谢谢师姐啦。”
　　师姐答应一声，又道：“大家都是同龄人，多熟悉熟悉就好了，有空还能一起出去玩。”又拿起自己胸前的工作牌给宋雯看：“我叫杨童，你跟着她们叫我童童就好了。”
　　“那…好吧，童童姐。”宋雯考虑一番，选了个折中的叫法。杨童见状只是一笑，也不勉强她了。
　　科室茶水间很大，此刻人多，更是热闹。杨童给宋雯也拉过一把椅子来，两人挨着坐下，那边守在微波炉跟前的人便拿了一份热好的套餐给杨童。
　　“再拿一份过来，”杨童对那人道，“上前台的妹子也在这儿吃。”
　　“没有多的了，”另一边正吃着饭的师姐道，“张琳已经预订了一份，她懒得回去做饭。”
　　“懒得做就点外卖好了，”杨童皱眉道，“总不能让实习妹子上完班还饿着肚子回去。”
　　其余几人都不开口了，各忙各的事情，宋雯掩饰住尴尬，低声对杨童道：“童童姐，我…”
　　“你别管。”杨童把自己面前的饭推给她：“先吃这份。我来给张琳说。”
　　不容宋雯再推辞，她已经把电话给张琳打过去了：“喂，琳儿，还在睡呢？你的饭被我抢了，你想吃什么我一会儿打包给你带回去。”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杨童应了两声，便挂了电话。
　　见宋雯仍旧没动饭菜，只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杨童只好又道：“没事啦，吃饭吧，你琳儿姐又不是小气的人。”
　　宋雯别无选择，得没得罪张琳她已经左右不了了，何必再不肯吃这份饭，把杨童也一并得罪了。

　　晚上要和叶晴出去玩，宋雯便多准备了现金和卡，打开橱柜找衣服换时，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有段时间都没暴饮暴食了。
　　果然要过得忙碌一点才能避免胡思乱想、破罐破摔。
　　洗了澡换了衣服，又难得有兴致化了全套妆容，背上小包走出卧室，便迎来叶晴夸张的赞叹：“雯雯你好美!仙女本仙了!”
　　宋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随即又听她撂下一句：“再给我两分钟!”便回卧室去了。
　　宋雯一个人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不自觉走到角落处的全身镜前：真的好看吗？她看着自己想道。
　　大概算是吧。否则时时刻刻对着网络上层出不穷的美丽标准要求自己，如果真的一条都达不到，早该崩溃了。
　　对承认自己漂亮仍抱有抗拒，不是因为虚伪的自谦，而是因为躯壳曾经平庸了那么多年，灵魂已经长成了与之匹配的模样，而今再光鲜，内里依旧习惯不过来。
　　“走啦走啦，出发了!”叶晴再出来时，已经换掉了T恤短裙，改穿一条修身的露背连衣裙，黑亮的长发披散下来，将裸.露的部位遮盖大半，看起来既诱人又不至于露.骨。
　　“叶晴你这样真好看。”宋雯由衷地感叹着，没有留心到对方兴冲冲的笑容在看见自己时有过转瞬即逝的冻结。
　　“咱俩都是大美女啦，”叶晴挽住她的胳膊，“出发吧，去艳压全城!”
　　宋雯洗澡前已经吃了半个苹果，暂时还不饿，叶晴也闹着要学她减肥，不吃晚饭。因而两人打了车直奔市中心的购物中心，准备先逛几圈商场再说。
　　“雯雯我想去看看小裙子!”叶晴拉着她，二人先去了三楼女装区。一层楼挑遍，叶晴也没有看中一条，不是嫌款式太俗气，就是嫌面料不舒服，末了只好问宋雯道：“雯雯，你上次穿的那条绿裙子是在哪儿买的？”
　　宋雯想了想，方才记起来：“那是我妈妈在网上淘的，尺码有点大，才给了我。”
　　叶晴愣了愣，道：“那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很会打扮吧？怪不得你这么好看。”
　　宋雯有些赧然：“我妈妈…她确实很美。”这样的话她从小就听过无数回了，唯一不同的是，那时旁人的夸奖之余，还带有一种惋惜——这样的美人怎么会嫁给她爸爸，过穷日子不说，还生出这么普通的女儿。
　　“…我爸爸常说她肚皮脂肪那么厚，老了得糖尿病打胰岛素都打不进去!”叶晴絮絮叨叨地说到这儿，才留意到宋雯出了神，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不快之余又感到庆幸：她不该一时嘴快，把自己家里的情况说出来。
　　赶紧换了话题：“我们去那边看看吧，我听科室师姐说，这里有个卖奢侈品小样的店，都是真的。”
　　宋雯被她拉过去，果然看见柜台上零散地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从lamer、cpb，到倩碧科颜氏，倒是应有尽有，虽都是中样、小样，却也有试用装，有两个女人正打开盖子挖了一坨往手背上抹，一边听着柜台后边的老板娘滔滔不绝地介绍。
　　宋雯回过头，在香水专区那边找到了叶晴，后者正捏着宝格丽白茶和香奈儿5号犹豫不决。
　　“我可以喷一下吗，小姐姐？”叶晴向老板娘问道，对方回过头，笑道：“唉哟，这可不行，小样的量本来就少。你可以打开盖子闻一下。”
　　“哦，好吧。”见老板娘又回过头去游说那两名顾客了，宋雯走过来拦道：“算了吧，就算东西是真的，这瓶口不晓得被多少鼻子凑着闻过。”
　　叶晴吐吐舌头：“那正装我又买不起怎么办？”
　　宋雯想了想：“其实我也想买香水，要不然咱俩合买一瓶，不是天天都喷的话也够用，还便宜些。”
　　叶晴眼睛一亮：“好啊!你有想买的牌子吗？不如我们就买香奈儿吧，玛丽莲梦露的最爱，我都还没用过呢!”
　　“好吧。”宋雯的香水都是老妈买回来又不想用了的，她也极少喷。这回本就打的是自己掏钱送叶晴一瓶的主意，自然以对方的喜好为准。
　　商量好了，二人便改去香奈儿专柜，两个柜姐正靠在一边聊天，宋雯便道：“你好，我们想试一下香水，香奈儿5号。”她虽然对香水不精通，但多少受老妈耳濡目染，知道香水喷在不同体质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并不一样。
　　两个柜姐撩起眼皮打量她们一眼，显然认为两个穷学生口里的“试用”，就真的只是试用而已，并没有理会。
　　宋雯有点无奈，只好提高了声音：“你好…”
　　“来了来了，”其中一个柜姐终于肯走过来，“没看到这边正忙嘛，有什么好催的？”
　　宋雯懒得和她吵，等她不耐烦地把试用装拿出来，便接过来给叶晴喷在手腕上，兜里的手机这时忽然响起来，宋雯只好放下瓶子，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是老妈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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