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

作者:青城山黛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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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第二天是周末,但对宋雯而言,依然是工作日。
      科主任大查房。她原本提前就准备好了笔记本,又设置了比平日更早的闹钟——祝涛说让她做病历汇报。
      没有睡过头,但因为从睁开眼开始就产生的莫名怅惘,她的动作慢吞吞的,洗脸刷牙,穿衣服梳头,然后才惊觉,还有十分钟就八点了。
      路上走快一点还用不到十分钟,但上班高峰期,住院楼的电梯永远供不应求,普外科又是在十九楼。
      她迅速地估算了一下时间,脚步匆忙,沿途的建筑仿佛被拉成了混沌的色块,且因为过于熟悉而毫不起眼。
      但她的神魂却仍然没有归位,仍然漫无目的飘着,飘得不太远,被名为“怅惘”的石头坠着,若有若无地盘旋在她的肉.体旁。
      她在怅惘什么?
      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回来后洗了澡,便上床睡觉了。
      唯一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她为了洗掉身上的烧烤与酒味,用了一支新开封的沐浴露,是赵青青随手给她的赠品,浓郁的玫瑰与烟熏气味,似乎不适合用在夏天。
      但这也没有让她失眠,相反,在沉馥的香气里,她很快沉入深眠,陷进一个悠长朦胧的梦。
      大概就是睡得太足了而已。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别的解释。强自打起精神,进了住院楼大厅。
      手术室直通电梯刚到一楼,转瞬就又被重新塞满了,她脚下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唉,那个妹妹,你磨蹭什么呢?”开电梯的阿姨认出了她:“还不快进来,不怕迟到啊?”
      宋雯不确定地指了一下自己,得到对方一个无奈的白眼后,方才赶紧往电梯里挤。
      “十九楼的是吧?”阿姨按下关门键,一面继续强调自己的职业水准:“天天坐这儿,我还能记不住人?”
      “…那您真厉害。”宋雯被堵在一辆药品车跟前,背对着电梯门,好在面前的空气还算流通。

      出电梯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宋雯刚要接,抬头就看见祝涛正从办公室走出来,冲她招了招手。
      主任已经进病房了,身后浩浩荡荡一大队人,祝涛晃晃悠悠地缀在末尾,白大褂只扣了两颗扣子,嘴里还在嚼口香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宋雯知道,从4床开始才有他们组的病人,便赶忙换了工作服,悄悄地跟在查房队伍的最后。
      “准备好了没?”祝涛偏过头,低声问她。
      宋雯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做了个深呼吸,点点头。
      祝涛被逗笑了:“别紧张,随便说,不还有我给你善后吗。”
      宋雯答应着,正好他们已经到了4床面前。
      “4床,寇大海。”她努力提高声音,前方一众人都纷纷回过头来,看清是她后,又主动站到两边,好让主任能看到她。
      宋雯被这种摩西分海般的架势闹得有点不自在,但是她想:她不会临阵逃脱,绝不。
      “4床,寇大海。”她清清嗓子,步伐沉稳地走到主任面前:“男,47岁,因右上腹痛、发热、黄疸入院,我院CT提示胆总管胰腺段占位,考虑Ca……”
      “嗯。”主任点点头,问道:“为什么做CT检查,不做MRCP或者ERCP?”
      宋雯想了想,后一个倒好回答:“因为内窥镜逆行胰胆管造影(ERCP)是侵袭性检查,诱发并发症的风险毕竟高。而磁共振水成像…
      “我看了CT报告,占位团块直径约2公分,增强CT已经能显示得很好了,还能同时了解周围组织的情况。而MRCP价格要昂贵得多,我觉得这种情况下,性价比也应该纳入考虑范围,毕竟影像学检查只能作为参考,术后病理结果才是诊断金标准。”
      主任闻言笑起来,陪床的家属先忍不住插话道:“是啊,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他这个病治下来,老本儿都要花光了,谢谢祝大夫这么为我们着想,还有这个小大夫…”
      宋雯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跟着大家一起往下一个病房走。主任又交代了祝涛几句,祝涛连连点头。
      走到外面,空气流通许多,宋雯方才松了口气,手却依然抑制不住地轻颤。
      紧张是有的,但此外还有一种隐约的兴奋。
      她是上大学以后才慢慢瘦下来的,班里系里出众的人物多,显不出她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感受到,在众多人的注目下表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可怕,只要她足够美丽,足够优秀。
      而这不正是她长久以来如此挑战自己、甚至可以说是为难自己的目的?

      “祝涛,把你小师妹借我一下。”查房过后就该上手术了,祝涛的病人是个梅.毒阳性的,时间排到了下午,同组的罗师兄便找他借宋雯当个助手。
      “行吧。”祝涛答应下来,又笑对宋雯说:“LC手术,半个小时够了吧。叫你罗师兄请咱们喝饮料。”
      罗师兄眼疾手快地在他肚子上拍了一把:“这肉量还喝饮料呢?”
      风一样逃出办公室前还来得及冲宋雯招招手:“走吧,师妹。”
      “好!”宋雯忍俊不禁地答应一声,顾不上祝涛的挤眉弄眼,跟着出去了。
      “会洗手吧?”各自在男女更衣室里换上洗手衣出来,罗师兄问宋雯道,见宋雯点头,便放心地走开了。
      “内外夹攻大力丸”嘛,宋雯来到洗手池前,仔仔细细地按步骤洗好手,取方巾叠成三角形擦净水珠,又涂抹上免洗消毒泡沫,双手合十平举在胸前地踏进手术间。
      罗师兄已经做完了皮肤消毒,宋雯打量了一下,便走到一边拿起一件手术衣抖开,看了一眼正在核对物品的器械护士,她对旁边坐着的巡回护士道:“麻烦您,帮我穿一下好吗?”
      巡回的眼睛仍望着手术台那边,像是没有听到。宋雯只得把声音稍微提高些:“老师,麻烦您…”
      “听见了听见了。”巡回很明显地“啧”了一声,过来拉过两条颈带,帮她把手术衣套上,宋雯低头,见是包背式的,便要自己动手解开。
      “唉唉唉,先戴手套!”巡回赶紧拦住她:“无菌原则知道吗?”
      宋雯反应过来,赶紧道歉:“不好意思,顺手了。”
      手套只有七号和七号半的,对她来说都大了,只得又商量着问巡回:“能给我一副六号半的手套吗?谢谢。”
      “就戴七号吧。”巡回道:“差半码能有多大区别,又轮不到你动手。”
      “怎么轮不着?”罗师兄听到这儿,笑着插话道:“让她给我持镜呢。”
      “行了行了,赶紧戴,戴了好把衣服先穿上。”巡回耐心告罄:“我还一堆正事儿呢。”
      宋雯只得戴上手套,习惯性地想将包装袋丢进垃圾桶,立刻又被巡回喝止住了:“干什么呢!知道无菌区域的范围吗?”
      宋雯顿时红了脸:这的确是最基础不过的知识,没有人会不知道,但第一次实际用上,她还没养成条件反射。
      连忙道歉,这下特意关注了手的高度,小心翼翼地解开胸前的系带,左右交叉着往后递。
      巡回却没接,仍旧懒洋洋地睇着她:“问你呢,妹妹。”
      宋雯垂着眼帘:“肩以下,腰以上,两侧腋中线之前的区域。”
      巡回便笑了一声:“既然知道,怎么还要犯呢?”
      那边的麻醉医生见状,指导学生完成口插管了,便过来打圆场,道:“才从学校里出来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莫老师别那么凶,小姑娘脸皮薄。”
      巡回不再搭言,手上麻利地替宋雯系好腰带,便走开去忙别的了。
      “谢谢老师。”害对方也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宋雯对这位麻醉医生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没事儿。”麻醉医生道:“莫老师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去吧,去给你师兄帮把手。”
      宋雯点点头,走到手术台前。
      准备工作已经做完了,罗师兄正用止血钳提起患者的皮肤,在肚脐下方打孔,一面游刃有余地教宋雯:“持镜没什么难的,把镜头送进去,待会儿我要动哪儿了,你就把视野往哪儿调整,让我看清楚就成。放轻松,你第一次操作,我们慢慢来。”
      宋雯连连点头,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她不能容忍自己再出错了。

      持镜确实没什么难的,无非是考验手术者和持镜者的配合度,宋雯提心吊胆了一会儿,便适应了罗师兄的节奏。
      只是不能去想,自己握着的金属杆是在一个活人的肚子里翻来搅去。
      “师妹你再往里面点儿,我要离断那根小血管。”罗师兄出声道。
      宋雯赶紧用力,把镜头送得更深,但患者本来就比较肥胖,为了增加可操作的空间,减少毗邻脏器肠管的遮挡,充进去的气也不少,宋雯只觉得自己根本克服不了强大的腹压,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也只能把镜头抵在原位,不至于滑脱出来。
      而与此同时,她还在担心会不会用力不当,捅破患者的脏器甚至腹壁。
      手术室里的温度设定得很低,而她额头上却渐渐布满了汗珠,罗师兄提醒她移动镜头的声音再度响起,可她却怎么也听不真切,只觉得浑身冷浸浸的,双腿也有些站不住。
      糟了,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她过于紧张的反应,而是低血糖犯了。
      她心里开始焦躁,手术还没做完,她不能这么中途下台,又要麻烦别人是一回事,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绝不肯再给谁留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印象。
      深呼吸,深呼吸,她暗自对自己道,不过是一过性的低血糖而已,又不会死,坚持一会儿,就不会有这么难受了。站直了,把镜子握稳,罗师兄又说把镜头往哪儿移?好,移过去就是。
      像一只蚂蚁,双手握着一根拉绳,要把身后的巨石往前拉那么吃力。手上仿佛真的被磨出了血,而下一刻,柳暗花明,宋雯只感到一直推着她的阻力骤然消失,她轻松地把镜头往里一冲,几乎过了头,连忙抽回来一点,仍旧是非常轻巧的。
      随即,一直挡着她视线的那一层雾蒙蒙的绿也散开了,她全身都放松下来,四肢有了力气。监护仪的嘀嗒声重新变得清晰而悦耳,肿大的胆囊被取出来,三根金属杆被拔掉,然后便是清理创口,罗师兄叫了她一声,让她去打结。
      十字交叉打结法,她并不手生。堪称利落地处理完三个孔,她甚至听见了一声赞许。
      来自谁的?那并不重要。你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不能战胜的。跨过去的滋味多么好。
      接下来罗师兄还要去给主任当一助,便嘱咐宋雯把标本袋带回去,里面的结石交给患者家属,留下的胆囊用甲醛泡上,病理科有专人来收。
      宋雯答应了,回到科室后一一做好,发炎的胆囊一剪开便有一股浓烈的粪臭味,站在旁边的家属便忍不住干呕起来,她倒觉得还好,问清楚家属不想留着石头做纪念了,她便将操作台整理干净,回办公室洗手。
      “师妹,可把你盼回来了!”祝涛一见着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自打宋雯来了普外科,升了级的祝师兄哪还写过病历?简直都不会写了。
      随即却瞧出不对劲来,祝涛起身走上前把她打量一通:“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没吃早饭吧!”
      赶紧连扶带架地把人按到椅子上,又从自己的柜子里掏出一堆零食:“来,威化饼、猪肉脯、养乐多。先别管病历,把能量补充够了再说。我再打电话让人送盒甜甜圈?现烤的好吃……”
      “不用啦,师兄。”宋雯笑着赶紧拒绝,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吃东西,但也知道自己确实需要补充点儿糖分,低头看了看面前一大堆零食,选了包装看着最清爽的香草威化:呃,网红零食不过如此,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吃吹塑纸,还是裹了厚厚糖精与香味剂的吹塑纸。

      接近中午的时候,罗师兄方才回来,拉着祝涛嘀嘀咕咕了一通,祝涛不以为然地说:“还能为什么,前儿我跟主任上手术,她迟到了快一个小时,还是主任亲自打电话给麻醉科主任催来的,可不得针对咱们科吗?”
      他招招手,让宋雯过来:“咱小师妹可是无辜被连累的,你不得请个客安慰安慰?”
      宋雯总算搞清楚了前因后果,连忙摆手推辞:“也怪我做得不够好,自己给了她教训的机会。”
      “怎么就不好了?”祝涛摆出一副谆谆教导的姿态:“年轻人,别那么完美主义,你们是允许犯错的。”
      宋雯笑笑,不说什么:但不犯错一定更招人喜欢,不是吗?
      “再说了,你也给罗师兄一个机会,咱们几个增进增进感情是不是?”祝涛又挤眉弄眼道。
      “是,是。”难得罗师兄也主动符合:“一起吃顿饭吧,吃什么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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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我这一章的某些用词,开始有点孩怕会不会被审核当成不可描述的东西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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