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尽烟火

　　宋雯赶到礼堂后场时，超声科其他几人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化着妆。
　　“唉呀，我不用这个颜色的眼影，显得我表情好凶。”这是张琳的声音。
　　“噗”，坐她身边的冷艳美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宋雯方才认出这是萌萌。
　　“好了，不用着急。”杨童走过来，安排宋雯到前面一名化妆师跟前坐下，一面安抚众人道：“咱们抽签抽到第三个上场，前面是药械公司和院办的节目，不具备竞争性。”
　　“我都打听遍了!”萌萌举手发言：“唯一可能和咱们差不多的就是放射科那帮技师，他们跳爵士，敖三太子亲自出来营业了!”
　　“是说敖霖师兄吗？我是他颜粉呀啊啊啊!”搭话的是另一张化妆桌前的一个小姑娘：“不用给我科普他的情史，安静看脸不好吗？”
　　“嗯，非常明智。”杨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表示赞许，而后在宋雯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怎么了，小兔子？”
　　“桃花妆”打造完毕后，化妆师便离开了。宋雯慢半拍地回过神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杨童叫她什么：“没事儿啊。”
　　杨童没戳穿她的心不在焉：“结束后去吃烧烤吧，有人请客。”
　　宋雯心里一跳，猛然转过头，看向杨童，但没有追问，垂下了目光。
　　她在期待什么？

　　聚光灯像一台紫外线消毒机，将她所有纷杂浮动的思绪都彻底清理。大脑清净空白的状态从上台开始一直持续到闭幕退场，然后…
　　然后宋雯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去吃夜宵——“他们”包括和自己一起跳舞的四个女生，以及连敖霖在内的放射科男技师，还有萌萌的男朋友和叶晴。
　　十二个人，一大半都不熟悉，熟悉的也不算亲密，她本该习惯性地拒绝这种聚会的，在这方面她不是已经很熟练了吗？
　　但她居然来了，毫无道理可言。
　　吃烧烤的地方在滟澜江畔，露天搭起的花架上爬着七里香，底下是木凳木桌。他们一行包了场，老板满脸是笑，忙进忙出地招呼他们，服务员们来来往往地端上烤好的各种肉类海鲜。
　　叶晴坐到了敖霖他们那边，没有和张琳一桌。这让宋雯稍微松了口气。也许正如杨童说的，他们私下随便爱恨纠缠不好吗，为什么要逼着大家都来见证三个人的修罗场？
　　成年人连自己的感情问题都处理不好，是很令人生厌的吧。
　　她正低头出神，忽然间听见周围一片起哄欢呼，猛地抬头，是陈煜来了。
　　果然，她在心底嘲讽自己，她不就是在期盼这一刻吗？勉强自己来，如果陈煜最后都没有出现，岂不是白费了？
　　随即她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她所谓的冷静看透立刻偃旗息鼓，瑟缩起来。
　　“路上买的，女生一人两枝，男生一枝吧。”她听见陈煜说，这才注意到他带了两捆玫瑰来、确实是“捆”，就跟一捆柴是差不多的概念。
　　“我来分，我来分。”杨童打趣着站起身，“难得老陈突然浪漫起来，这叫什么，生活的仪式感啊老铁们。”
　　她原本坐在宋雯右手边，乍然起身，使得宋雯更加分明地感觉到，左边的陈煜和自己坐得多么近。
　　但气氛并不适合她细细品味自己的那点触动，醺热的夜风里是各种香辛料与啤酒的味道，又一大盘避风塘蟹被端上来，萌萌和她的男友正依偎在一起给对方剥虾，张琳依旧在不知为了什么挑三拣四，陈煜被隔壁桌拉过去闹酒了，杨童留给她两枝未开的玫瑰被插在装柠檬水的玻璃杯里……
　　宋雯站起身，悄悄离席。
　　走到外面时，宋雯才后知后觉，花架上茂密幽翠的七里香应该是假的，不只因为真花经不住油烟的摧残，还因为真花会招来各种虫子。
　　炸知了都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何况烤飞蛾、蚊子或草蛉，她自顾自地笑起来，继续往前走。
　　江对岸是新兴的商圈，一片片高楼灯火璀璨，而身后三三两两的餐馆，也是人声鼎沸，只有她静静的，瞧见天上缀着一牙月亮。
　　是上弦月。她找了张石凳坐下，忽然想起一句诗：“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
　　这是她高中做诗文赏析时遇到的，一直喜欢到现在。
　　那时语文老师就是他们的班主任，为了让这群理科生尽可能别在语文上丢太多分，他还特意总结了一套诗词赏析公式，什么“时代背景”、“作者生平”、“触景生情”、“融情于景”之类，规定所有人都必须按这一套公式来答题。
　　宋雯向来把这套公式用得很好，这让班主任感到满意：一个老实、内向的普通女生，家境和成绩又都还不错，不像兰茜——班主任最喜欢的事之一便是拿那些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去攻击兰茜，班里一个无论发育或者打扮都已很成熟的女生。
　　那女生不留刘海，但永远披着头发。夏天穿只到大腿中段的短裤，冬天的大衣里面是各种材质颜色的连衣裙。
　　她还有一个开汽修店的“社会上”的男朋友。
　　除此之外，宋雯记得她好像也没有做别的了。她也跟别人一样早起晚睡，埋头做题，没有违纪翘课，也没有考试作弊。
　　她甚至成绩不错。班里的第一和第二是宋雯和另一个男生轮流做，而兰茜总能在第三到五名间浮动。
　　但班主任很讨厌她，甚至是仇视她——他在兰茜面前指桑骂槐、阴阳怪气，极尽刁难讽刺之所能。他完全不像个老师，有一点苦口婆心的姿态，或摆一点居高临下的架子。
　　对此班里没有任何人感到不妥。他们只是来读书的，不太有活力，辛辛苦苦地为前途而奋斗。兰茜的“飞扬跋扈”，多少衬托得其他人都有些死气沉沉。
　　宋雯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这种死气沉沉是心甘情愿的，她不愿意。
　　不过也就是不愿意而已。一个内向平庸的女生，是和青春无关的，所以也就和青春期的叛逆与躁动无关。
　　她只会在遇到喜欢的诗句时，用更生动的、但仍然不会超出赏析公式范围的字眼，胆小含蓄地表达一下，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感情。
　　这是杜牧写的七夕。而提起牛郎织女，大家所知道的活生生的例子，正是兰茜和她的男朋友。
　　多巧合，她喜欢的，永远不是与她有关的。
　　不过后来，在经过班主任的不懈努力之后，兰茜终于和她那个“底层人”男友分开了，转而投向了和宋雯竞争第一名的那个男生——班主任的心头宝、笃定的顶尖学府种子选手，从此该男生的成绩一落千丈，再无翻身之日。大概男孩子一分心恋爱都是这样吧。
　　宋雯自此得以长久保住第一的荣誉。
　　直到高考，她没有被杨朔那所大学录取，而是进了现在的211学校。虽然专业在国内排名依旧非常靠前，但身边的人仍多少有种明珠暗投的感慨，尤其是赵青青。
　　而她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时，竟已不再有追悔莫及的感觉，因为她已经拼命过了，她知道，她的极限就在那里。

　　说起来，他们那一届，确实出了不少不寻常的角色。
　　平庸如她，就如同传奇故事里的路人龙套，主角们翻云覆雨的间隙，漏下些阳光或是甘霖，而对此，她应当由衷地珍惜。
　　她起身，拍拍裙子的下摆，迈步走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
　　江面是波光粼粼的黑，沉寂又动人。这给她心里带来久违的宁静通透，于是她想，往回走吧。
　　那片清凌凌的水光还没有从眼帘褪色，她看到了陈煜。
　　他背对着路灯，是一个轮廓温暖的剪影。宋雯走到他面前时，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但并不难闻，反而，宋雯想起了某些含有果香与檀木的男用香水。
　　陈煜对她微微点头，说：“我出来躲酒。”
　　宋雯便笑起来：“我刚看完月亮。”
　　陈煜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几乎伶仃到只剩一线的雾黄，道：“今天是农历初三。”
　　“是吗？”宋雯有点惊奇。他们正慢慢地往前走。
　　“今天是我妈的生日。”陈煜道，“她的农历生日和我爸是同一天，所以从前他们都一起过。”
　　也不能称作“都”。陈煜所记得的，他们一块儿安稳度过的生日仿佛只有一次，温馨完满地结束了，完满到他甚至不怎么相信。
　　“你今年不陪她吗？”宋雯问。
　　“她已经去世几年了。”
　　“对不起。”宋雯停下脚步。她看见陈煜笑了笑，但眼睛里还是深沉的颜色：“没关系。”
　　宋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或者在遇到陈煜时简单打个招呼就足够了，他们不适合这样一块儿走走。
　　“大家都是要往前走的。”陈煜而后这样说。
　　他们十分默契地又说了些别的：今晚的院庆演出、卖玫瑰花的两个中学生、路边已经过了鼎盛时期的栀子花，和他们共同的母校。
　　气氛不算热烈，但也不尴尬。
　　宋雯不由想起，仿佛很久以前和陈煜一起坐高铁的情形，那好像是两人唯一一次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那时他们更陌生，几乎不怎么交谈，车厢里只听得见轻柔的纯音乐。
　　不，不算很久，几个月前而已。
　　那一次，也是为了逃离名为“杨朔”的魔咒。
　　但现在，她的全部心心念念都在陈煜身上的果香与木香，它们到底来源于哪一支香水？
　　不过她不想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在这个充盈着虫鸣、花香、热风如浪，唯独月色疏懒的夏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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