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墟将夜

　　行尽胡天千万里，唯见黄沙白云起。恒远颇为嫌弃的掸了掸身上的沙子，一低头又看到了早已黄不溜秋的衣摆，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师弟，你是不是找错地儿了，这黄沙漫天的，哪里有什么美人呢？”

　　岳清却是连看都不看他，只肯定道：“就是这里，不会错的，我们只需要等启明星出来，沿着它一路向北就可以了。”

　　恒远无奈的摊了摊手，他是最了解岳清的犟脾气的，就是那种一认准了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倔强，“算了，反正被拉上了贼船，姑且信你一次吧。”

　　岳清英眉微挑，慢悠悠的说道：“可是师兄你自己跟来的，怎么能说是我拉你上贼船呢？”语罢拂了拂袖子，继续向前走。

　　恒远跟在后面委屈巴巴的，腹诽道：“苍天啊，大地啊，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个没良心的师弟？”

　　入夜晴空万里，星辰亮丽可见，岳清循着星向的指引，带着恒远深入到大漠腹地。远处恰好传来了风铃一般的响声，岳清激动道：“沙漠鸣丘！看来快要到了。”

　　越往深处走，眼前的景象就越发让人熟悉，他知道，这就是他在梦里相遇过无数次的沙漠，这是他与柏乐用梦境串联起的现实。他觉得无比庆幸，一切不只是梦，他由衷的感激这一段奇妙无比的缘分。

　　长夜星海，黄沙漠漠，现实与梦境都在眼前弥散开来，一时分不清二者之间的边界，朦胧迷离，看不真切。

　　恒远瞥到了他迷惘又欣喜的神色，笑着撇了撇嘴，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又犯痴了，找弟妹方是正经事。”

　　岳清这一次破天荒的没有责备他趁人之危，只是加快步子向前奔去，又翻过了一片沙丘，他们终于远远的望见了两个花色帐篷。岳清兴奋的抓着恒远道：“师兄，那就是我梦中的景象，上苍诚不欺我！”

　　恒远也替他高兴，笑道：“总算是不枉你一片痴心，我们快点过去吧。”

　　岳清点点头，施展出轻功，如离弦之箭飞身而去，恒远也不甘示弱，笑着追了上去。一青一白两道影子，在半空中划出两条好看的弧线。

　　他们吹燃了火折子，将帐篷里的灯火点亮。里面陈设简单又不失温馨，木桌上还摆着三副碗筷，榻上的褥子也似刚刚抖落开来——边塞人家的烟火气息尚在，唯独不见了主人。

　　恒远打量了一番，收起了玩笑的口吻，沉声道：“看情形像是一家三口，想来是有什么猝不及防之事发生，他们才会匆匆离开，再看这碗筷上厚厚的灰尘，也是有些时日了。”

　　岳清又想起了那个冰天雪地的梦境，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摇头道：“不会的，柏乐不会出事的，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恒远倒是第一次见，他叹了一口气，道：“好，那我先去外面看看。”说完便掀起帘子出了帐篷。走出没几步，他觉得被什么东西硌了脚，于是他蹲下身来细细剥开黄沙，却找到了一把剑，“岳清，快过来！”

　　岳清闻声赶来时，恒远正从沙中捞一把剑，那把剑身乌黑，剑刃参差不齐，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不能用了。恒远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挖到了什么宝贝呢，原来只是一块废铜烂铁。”他说着，将那把剑一下子扔在了旁边。

　　岳清拾起剑来看，指尖触碰到剑身的时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故人。

　　他愣愣的握着剑，剑身上忽然闪过一道寒光，接着清脆的崩裂声传来，剑身表层的生铁尽数剥落，凛冽剑光清寒入目，光之所及，万物失色。只见剑腹上刻有二十八星宿，背面有纹饰，乃是五洲山川。

　　“夏禹剑？”岳清与恒远异口同声道。

　　“传说夏禹现世，灭世开，师弟，柏乐这孩子究竟是何来历……”

　　岳清沉默不语，神色凝重。

　　恒远眯着眼回想起方才的经过，悠悠道：“剑身斜插入土有半尺深，若是剑主罹难，应该也埋在周围，我们且挖挖看吧。”

　　两人行动起来，果然摸到了一具尸体，大漠干燥，尸体尚未腐化，死者面容清晰可辨，乃是一位中年男子，他浑身布满了伤痕，胸口处的刀伤尤其触目惊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对着尸首颔首一拜。岳清眼尖，一眼望见了握在他手里的剑穗，上面有一个小巧的荷包，荷包上绣着“柏乐”二字。

　　岳清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柏乐呢，她人究竟在哪里……

　　“师兄，我要去睡一觉，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她，问清楚一切！”

　　恒远点头道：“你去吧，不过关心则乱，你注意把握好分寸，不要失了心智。”

　　岳清回到了帐篷里，服下了几粒安神丹，窝在毯子里沉沉睡去，“柏乐，你一定要出现啊。”

　　长夜漫漫，晕染了一段梦境，两方心事。

　　柏乐皱眉看着眼前漫长漆黑的甬道，颇为头疼，不用说，她知道自己又沦陷在梦境里了。那甬道看上去有些恐怖，她有些纠结要不要进去。犹豫半晌，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反正不过是一场梦，她又不会真的受伤。

　　甬道尽头，寒霜朔朔，她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片湖。

　　岸边绿草苍翠，一位红衣女子坐在青石旁，打着赤脚，撩拨着一汪清水。不谙世事的纯净与看破生死的冷淡沉在她眼中，毫无违和的生长在一起，柏乐忽然觉得，她像极了刚刚走出沙漠的自己。

　　天边恰有一片雨云经过，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远处，一位青衣少年撑着伞慢慢走来，许是雨打素伞太过嘈杂，一下子就引起了红衣女子的注意，她循声望去，眼眸一紧，任由那抹青色跌入眼间，心田。

　　那是欣喜的感觉么，柏乐仿佛承受着那女子所承受的情感，这感觉太过复杂，甜中带苦，似欣喜又似愧疚，亦或是若有所失的怅惘。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种决绝，然后归于平静。

　　她起身在雨中浅浅一笑，轻轻道了声:“公子手上纸伞，我瞧着甚是欢喜，可否借我一用。”

　　那男子闻声抬眸，柏乐有些惊讶，他不正是在山巅上看雪的公子吗，只见他神色平静，温润如玉，他将伞递给红衣女子，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暴露在雨水中，“既然姑娘喜欢，我送给姑娘便是。”

　　红衣女子撑着伞靠在他身边，笑道：“公子只有这一把伞，若是赠予我，我只怕会淋坏了公子，何不同撑一把伞呢？”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可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姑娘莫非要跟着我一辈子。”

　　“一辈子又有何妨，若是公子同意，我就一辈子跟着公子，可好？”

　　青衣男子耳根有些泛红，半晌方吐出两个字，“甚好。”

　　风卷起雨滴，误入柏乐眼中，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再睁眼，却回到了她熟悉的冰崖上，红豆杉依旧立在那里，与冰雪中顽强生长，衬得它身旁烧焦的青柏树格外碍眼。

　　岳清服下安神丹后，在梦境里徘徊了许久，他在一片深山中走了许久，虽然很累，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停下，他一定要找到柏乐。

　　手腕上的藤条手链隐隐发烫，仿佛有某种召唤传至心底，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般往山顶走去。

　　冰崖上，柏乐抚着红豆杉发呆，手心触到树干的那一刻，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在心间蔓延。

　　“好温暖的感觉啊，”像极了躺在阿娘怀里的感觉。

　　那树身似乎动了动，下一刻，枝叶间万千红丝游走，最终凝成一颗果实——如火炽热，如玉通透，它缓缓从枝头飘落，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柏乐手中。

　　岳清也终于到达了山巅，一抬眼就望见了远处红色的身影，他喜极而泣，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柏乐紧紧的拥在怀里，“小红叶，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去了瀚海沙漠，可你却不在那里，傻丫头，你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柏乐看到他的瞬间，心里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化作点点泪水滚落，她不停的捶打着岳清的胸口，喊道：“你终于来了！”

　　岳清脸上闪过一丝内疚：“是我不好，若是我早点下定决心去找你，或许可以避免这一切。”

　　“青团，我好害怕啊，”柏乐哭诉道，“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岳清安抚着她，道：“不要怕，你还有我。”

　　“阿爹阿娘不在了，我好想他们，我好想念以前的生活啊……”

　　岳清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温柔道：“生老病死就如同花开花落，四季轮回。人虽死而神不灭，也许你的爹娘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脱离了形的束缚，他们已经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与安宁。一棵繁茂的树，一朵盛开的花，一缕温暖的风，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藏在你的梦里，你的回忆里。”

　　柏乐噙着泪，小心翼翼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了，你不是说过，过往的风都是有生命的吗，既然如此，你的阿爹阿娘为什么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守护你呢？”

　　“青团，你会不会怕我？”柏乐小声问道。

　　“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阿娘说我是树灵，那些黑衣人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了阿爹阿娘……而且，我现在也可以读人心了，我想早点把这些告诉你，如果你害怕的话，就不要来找我了，不然的话，我会更伤心的。”

　　岳清微微一愣，片刻又轻笑道：“怕？为何要怕？我的心思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拉过柏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道：“倘若你不信，你就问问它，它一定会告诉你最真实的答案。”

　　柏乐的耳根一下子就红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若是骗我，我可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

　　“我说过，共用一颗心一段梦，此生此世，绝不负你，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他的怀抱温暖而踏实，柏乐不觉抱得更紧了些，“那你就快点来找我，我在战王府等你。”

　　“战王府？可是上尧国玉京城？”

　　“没错，”柏乐点了点头，“我昏迷在大漠里，是萧战把我救了回去，他人很好，还让我在王府里养伤，救命之恩，我会记在心里，将来要好好报答他的。”

　　岳清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微微抬眼道：“六皇子萧战，城府深不可测，你还是小心为妙，不能太过相信他。至于报恩之事，你不必总是放在心上，我会好好答谢他的。你在王府里小心一些，不要与那里的人有太多交集，知道么？”

　　“知道了，那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什么事？”

　　柏乐的神情有些黯淡，“你从帐篷的暗门一直往南走，会找到我的阿娘，将她和我阿爹安葬在一处吧。”

　　岳清更是心疼的吻了吻她的脸颊，郑重道：“你放心吧，我会将他们好好安葬的。”

　　天亮了，柏乐伸了个懒腰，艰难的醒了过来，所有的心事都落了地，她心里舒坦了不少，打算出去走走。方起身，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忽然一沉，倒是吓了她一跳，不是别的，正是她在梦里看到的那颗果实。

　　这可不是一般的果实，明明长得像果子，质地却比名贵的红玉显得更为上等。

　　“美梦成真，说的就是我吧——”这果子的出现又超出了柏乐的理解力，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穿戴整齐去洗漱了。

　　她安慰自己道：“反正我身边都有这么多怪事了，也不差这一个，我还计较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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