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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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我相思千点泪


      “啪——啪——”随着主人张愔两下清脆的击掌声,帘栊挑开处,一个紫衣美人施施然走进来,向客人微微一鞠躬,便开声唱起来:“汉皇重色思倾国,玉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
      莺啼燕啭之间,紫衣女子已甩开两条紫云般的衣衫,在场中轻盈地舞起来。渐渐地,众人只见紫影千重,仿佛一枝袅娜的牡丹花在风中弱不胜风;又像当年那个倾国倾城的杨贵妃重下瑶台。
      “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妙,妙啊!”白居易击节赞道。
      这是唐代元和年间,在徐州太守张愔的家宴上,大诗人白居易所看到的一幕。座中的这个绝色舞姬正是艳冠群芳的关盼盼,她原本出身于书香门第,只因家道中落,兵荒马乱,几经辗转,成为张愔的家妓。张愔虽是一介武夫,而且姬妾甚多,却对关盼盼情有独钟,还在徐州西郊为她修建一座燕子楼,楼前有一条清溪缓缓流过,岸边垂柳迎风乱拂。晚间饭后,二人常携手在此漫步,只道人生再没有比这个更惬意的了。
      岂料好景不长,数年之后张愔病故,他的妻妾们也都风流云散。只有关盼盼不忘旧情,把自己关在燕子楼中整整十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白居易却以谴责的口吻写下一首七绝,派人专程送给她——既然你对张愔如此深情,为何不殉节呢?
      关盼盼悲不自持,对她来说,一死又何难?只是怕千载之后,有人说她丈夫逼着爱妾殉身,有污清名而已。从那一日起,她就开始绝食。过了十天,这位娇弱似玉环、轻盈如飞燕的绝色女子便香消玉殒。临终前,她依然念念不忘白居易对她的误解,强支病体写道:“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白居易啊,你简直比儿童还幼稚,不认识冲天的飞鹤,枉自将青泥弄污雪白的羽毛!
      200多年以后,在一个月明如霜,风静如水的夜晚,苏轼面对空空的燕子楼,慨叹不已。当晚三更,苏轼在迷迷糊糊中,但见一个极为窈窕的紫色身影,背对着他倚栏凝思。苏轼不禁起身而去,对那女子说道:“这位姑娘,你似乎有心思?”
      那位女子轻轻叹道:“我的心思,是没几个人知道的。连我一向引以为知己的香山居士都误解,世上还有几人明白?”
      苏轼恍然道:“姑娘莫非是……”
      “我正是关盼盼,已经在此等候200多年了。当年我绝食而亡,一缕幽魂久久不散,只希望能够等到一位不亚于白居易的才子,帮我洗清冤屈。”
      “姑娘放心,子瞻定当为姑娘辩明此事。”苏轼忙说道,他正想说,“姑娘姿容绝世,可否令子瞻一睹芳容?”却听关盼盼幽幽说道,“那就多谢了……”说完这句话,身影便越飘越远,越远越模糊……
      “姑娘……”苏轼只觉言犹未尽,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忽然吹来一阵凉风,他蓦然一惊,方发觉是南柯一梦。推开窗棂一望,窗外的月色依然如水银泻地,将燕子楼前的小溪,溪边的垂柳笼上一层淡淡的烟雾。想起佳人的殷殷嘱托,他睡意顿消,遂提笔写下一阕《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莫无人见。沈沈三鼓,飘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觅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中的“旧欢”固然是指关盼盼,但“新怨”却另有其人,指的是他新近结识的、与关盼盼同名的马姑娘。马盼盼不仅姿容绝世,歌喉甜美,聪明灵秀,而且非常俏皮,有时候甚至拿苏轼开玩笑。
      次日日上三竿,苏轼还在呼呼大睡,一个书僮来报,说苏二老爷的信到了。苏轼展信一观,却是苏辙新近写了一篇《黄楼赋》。苏轼担任徐州太守未足两个月,适逢徐州大水,苏轼与全城百姓一起日夜奋战,终于战胜洪魔,苏辙所记便是此事。
      苏轼洗漱停当,用过早餐,便来到书房中,却听一阵娇笑声远远传来:“大学士今日又要吟什么诗、作什么赋呢?”但见紫影一闪,一个窈窕的女子已进得门来。
      苏轼想起梦中所见佳人的背景,不觉脱口道:“像,真像啊!”
      “像什么?”那女子见他发呆,笑问道。
      “马姑娘,我今日才发觉,你像极了唐代名妓关盼盼。”苏轼说着,将自己夜里新填的《永遇乐》递给马盼盼。
      马盼盼细细地阅读一遍,已将那首词暗记在心中,不觉冷笑道:“关盼盼分明是被白居易给逼死的,人家殉不殉节,关他何事!唉,一个人做事只求心安而已,何必过于在乎世俗言论。”
      “姑娘也未免太认真了,跟一个已死去两百多年的诗人生气。你就算气得三天不吃饭,他也不知道。”马盼盼不觉扑哧一笑,才转怒为喜。
      苏轼乘机转换了话题:“愚弟寄来一篇《黄楼赋》,我正欲书写,命人拓于石碑之上,以记黄楼抗洪之不易。我有一位朋友远道而来,待我写完此赋,再与你去捉弄他一番如何?”
      “那位朋友是谁?”马盼盼眨巴着细长的眼睛问道。
      “他是一位出家人,名叫道潜,作起诗文来也是下笔立就。”苏轼道。他已将道潜安排在逍遥堂中,等自己处理完公务再去倾心叙谈。道潜虽然跳出三丈外,不在五行中,然而面目英挺,诗文不俗,因此与苏轼气味相投。
      “妙极,妙极!大人若带我去见他,看他如何反应!”马盼盼拍手笑道。
      苏轼凝神写道:“子瞻与客游于黄楼之上,客仰而望俯……清风时起,微云霭霭……”才写了一半,家仆又来相报:“大人,张大人差家人送礼来了。”
      苏轼只得搁下笔,随家仆来到客房,却是老友张方平送来一饼上好的福建乌龙茶。苏轼谢过来人,又打发了脚钱,便回到书房,继续书写。却见纸上多了四个字“山川开阖”,乍一看书法颇似自己,细观时才发现那刚劲有力的笔势略显柔弱。
      “我学苏大人的书法已四年余,这几个字可有三分像?”马盼盼一脸狡黠地问道。
      “哈哈哈……岂只是三分像,简直以假乱真了!”苏轼当下也不再重新誊写,而是在那几个字上略加润色,便继续写道,“苍莽千里,东望则连山参差,与水背驰……”如今《黄楼赋》碑文中的“山川开阖”四字,便是马盼盼的笔迹。
      待苏轼誊完,马盼盼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对了,要不我把几位姐妹们全部唤来,一起去消遣道潜,怎么样?”
      “你呀,满脑子里都是古灵精怪!”苏轼看到她那副娇俏可爱的模样,简直想伸手去揪一揪她那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可手到半途便收回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的政敌在四面八方都盯着他,一旦得知他与歌妓有染,他就会被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唉!为何她偏偏是一个歌妓?倘若她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倒有可能……
      马盼盼见苏轼的目中忽然有一丝莫名的怜惜,不解地问:“苏大人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快去唤你的小姐妹们来吧。”苏轼回过神来。
      道潜正在逍遥堂中正襟危坐,右手捻着胸前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忽听一阵莺莺燕燕说笑打闹着,转眼便来到房内。道潜睁开双目,但见苏轼带着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大步走进来,她们姿色艳丽,妆扮妖娆,显是欢场中人。紧随苏轼身后的紫衣女子鬓边斜插一枝妖冶的紫罗兰,更为群芳之首。
      道潜向那女子一望即垂下眼睑,沉下脸来问:“子瞻,我大老远地来看你,你就是这样欢迎我的?”
      苏轼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倘若大师眼中与心中一片澄明,又何必惧色?”
      “你呀,就喜欢捉弄人!”望着这位总喜欢恶作剧的朋友,道潜骂也不是,气也不是,也只得不与计较了。
      这时,马盼盼趋步向前,笑吟吟地对道潜说道:“听苏大人说大师文采出众,可否为小女子当场作诗一首,以作纪念?”
      “哪里哪里,诗倒是能作,不过或许会令姑娘失望了。”道潜当下索来纸笔,又意味深长地望了苏轼一眼,顷刻间挥就一首七绝:
      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楚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巫山上勾魂摄魄的窈窕美人啊,你尽管去骚扰苏子瞻去吧,让他在梦中心痒难耐;而我的心早已像沾上泥的柳絮,再也不会随风飘荡了。
      面对马盼盼这样一个娇俏可爱的姑娘,或许很多男子都会心生怜惜,何况是最为怜香惜玉的苏轼?因此无论苏轼心中对马盼盼是多么倾心,都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了。道潜他写下这首诗,也算是对苏轼恶作剧的“报复”吧!
      苏轼心下默然,对这个小小的恶作剧顿时感到索然无味。罢了罢了,世上有多少美丽聪慧的女子,总不能尽得吧!人与人的相逢、相识、相知都是需要缘分的,也许我与马盼盼就像张愔与关盼盼那样缘分太浅?如此一想,他的眉头又略略舒展开来。
      时光飞逝,一晃就过了两年,苏轼从徐州转道湖州,从此与马盼盼天隔一方。临别时已近暮春,春雨刚过,遍地都是杏花的残红,马盼盼送了一程又一程。
      苏轼顺手折下路边一枝残存的杏花,故作豪爽地递给她:“人与人之间总不外乎生离与死别,此外没有第三种可能。”他当即吟道: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望彭城、清泗与淮通。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姑娘还请善自珍重吧!”马盼盼犹自沉浸在离别的悲痛之中,苏轼趁她尚未回过神来,便匆匆上马,再也不敢回头望一眼,便急挥一鞭,扬长而去。
      自从苏轼离开徐州后,马盼盼便忧思成疾,从此闭门谢客,于四年后病逝,葬于凤凰原的南台,此事“鬼头词人”贺铸在其《和彭城王生悼歌人盼盼》的诗作中也有所提及。
      关盼盼与马盼盼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两人同为徐州名妓,只是时代不同而已;她们都是红颜薄命,年纪青青便玉殒香消。有时候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关盼盼一缕幽魂未散,数百年之后再次转世?
      如果说白居易是以道学家的身份逼死关盼盼,那么苏轼并不需要对马盼盼之死负任何责任,倘若一定要将二人扯上关系,那也只能说是马盼盼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个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她只能将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进心底,日复一日地独自咀嚼,她爱得比关盼盼更凄苦,更幽怨。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折磨自己,想早一点死的。这一生一世,既然注定了无法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那么,倒不如早点结束这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漫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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