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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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忠孝堂


      几乎是一夜之间,楚孝仁在涵碧宁高谈阔论、大放厥词的事像瘟疫一般传遍整个扬州府内外,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在危急之时连高堂老母和结发妻子都不救的探花郎。街头巷尾均议论纷纷,同时对楚孝仁口诛笔伐,单单只将他一人蒙在鼓里。
      这日清晨,楚孝仁从县衙判案回来,照例来到母亲房里请安。不料刚进门就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好打。楚孝仁又不敢夺过拐杖,只得用两手护住脑袋,愕然问道:“娘,您今日是怎么啦?孩儿哪里得罪您了?”焦氏也在婆婆房里,用帕子包着眼睛抽泣,恐打坏了身子,便上前劝阻,哪知老太太盛怒之下,竟是越发打得狠了。每一个起落便带起一条血痕,楚孝仁索性咬着牙一声不吭,这条命都是她给的,倒不如赔给她算了!
      “爹,爹,您怎么啦?奶奶您别打他了,呜呜……”楚孝仁五岁的儿子楚承义本在书房读书,闻言跑过来,推着奶奶劝道。楚母喝道:“这里没你的事,快给我回去看书!今日若不能把《孟子•尽心上》默写下来,就别想吃饭!”楚承义只好乖乖地回书房了,临走时满怀同情地回望了他一眼。
      楚母终是年迈,打得累了,将拐杖往旁一扔,拧着他的耳朵来到忠孝堂,堂上供奉着数十位楚家祖先的牌位。“孽障!还问我怎么了,你自己才说过的话都忘了?这十几年来,娘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为你娶妻生子,看你出人头地,今日才明白,娘是白养了你一场!”楚母向其中一块刻有“先夫楚思达之灵位”叩了三下,老泪纵横,“思达,你走得早,倒解脱了,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挑下这千斤的担子。如今他出息了,我这个老废物是再也不中用了……我活一日,就为他操心一日,几时我闭了眼,就省事啰!”
      楚孝仁大惊,慌忙双膝跪地,天灵盖撞得地面嗵嗵有声:“娘,您何出此言,岂不是陷孩儿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么?”
      “分明是你自己不认我这个做娘的,反倒来编派我!……你只管老实给我跪着吧!”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直欲晕厥,由焦氏搀起房里休息去了。焦氏经过他身边时,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正月的冬夜,寒气渐深。楚孝仁整整一日水米未进,腹中早已失去饥饿感。阴冷的风从脖子里灌入体内,浑身僵冷干硬,跟一条风干的腌腊鱼相似。楚孝仁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谁将涵碧亭中的谈话传出去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说了便说了,看他们又能怎样?
      满天的星斗撒落下一地清冷的辉光。焦氏已在楚孝仁身后,一边无声地落泪,一边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在焦家姐妹四人中,她是最不受宠的一个。在楚家这一亩三分地上,以前并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焦员外也并不指望楚孝仁真能当多大个官儿。只是二女儿早就过及笄之年,为她找个面子上还算过得去的婆家罢了。她自幼有很浓郁的狐臭,凡是稍知道焦家根底的男方都远远避开。
      焦氏深感自卑,却又满怀无奈和冤屈: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又不是她自己想要的,能怪她么?哪个女儿不愿有一个清清爽爽的身子?自过门到楚家之后,见楚孝仁一表人才,对她也还过得去,后来又生了儿子,便一门心思跟他过日子。待楚孝仁金榜题名,心中不由更加欢喜,皇天总算不负人,她这个一向为姐妹和邻里所厌弃的女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就连从未把这个二女婿放在眼里的焦员外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现在才得知,他从未把她放在心上,在危难关头一定会扔下自己先逃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多么残酷的谚语!她只不过是他们楚家传宗接待的工具,正如婆婆在她身怀六甲时所说的那样:“楚家是三代单传,继承宗祧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争气,为楚家留下一点骨血!”若不是她果如所愿生下一个儿子,说不定婆婆早就将她扫地出门了。
      那个老寡妇几十年没人滋润,心肠炼得比男子还硬三分,承义才三岁就被逼着开始学四书五经,稍不如意就拿着厚厚的戒尺打手掌心。有一次左手的皮肉差点给打烂了,这个老不死的依然连眼都不眨一下,连自己这个当娘的都有点看不过去,在旁边护着儿子说了几句话,却连她都给一起骂了。如此霸气十足的婆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她也不能回娘家去哭诉,她的大姐、三妹、四妹都可以,惟独她不能,因为她是家中不祥的一个。
      焦氏不知默默流泪了多久,任满眼的泪水被冷冽的空气结成冰晶。只听“扑通”一个沉闷的声响,楚孝仁如一块石碑般栽倒在地。焦氏惊叫道:“孝仁,你怎么啦?快醒醒啊……”这叫声惊动了楚母和两三个家奴,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屋内,又生起小火炉,给他端上滚烫的莲子粥。
      扬州知府韦大人一条命总算保住了,只是家奴黎保因伤势过重,于次日午时去世。韦大人为了表彰其忠心,向下人们树立楷模,一次性付给黎家五百两烧埋银,并格外加恩,将黎保之子提拔到府衙当差。至于那些舞伎,都是自幼从戏园子或养生堂买回的无爹无娘的主儿,草草掩埋了事。惟有对爱妾方菲雨姑娘实是恩爱难断,暗中还落下几次泪,以一副上好的紫檀棺木下葬了。
      韦正清与楚孝仁平素便颇有些嫌隙:这厮仗着自己多喝了点墨水,常常在他面前卖弄斯文,言行无忌,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他这个杂牌子捐官么?韦正清暗中冷笑不已:若论肚子里的墨水,他不是楚孝仁的对手;但若论到察颜观色,左右逢迎,不是他韦正清夸口,当今官场中还没几个及得上他圆滑老到的,更遑论这个刚踏入仕途的黄口孺子!这种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狂妄之徒,迟早会栽个大筋斗!
      涵碧亭之言很快传到韦正清耳里,韦正清心中极为震怒:你楚孝仁运气好,自己先逃出来倒也罢了,为何还四处嚷嚷,惟恐天下不知,这不是煽动其他人也都各自逃命么?倘若这种言语横行天下,人人都只顾自己,那黎保肯定会先逃出来,他有一把蛮力气,挤得过其他人。而被活活烧死的,岂不恰恰是自己这个堂堂五品知府?说心里话,这些目不识丁的蠢笨奴才们如草根般贱命一条,死掉多少都不值得可惜,他只不过再花点银子买就是了,他们能比得上他么?
      还有,倘若妻不为夫,子不为父,臣不为君,尤其是百姓不为父母官,都只顾一己之私,那又如何树立威信、统领家国?岂不是天下都要大乱?……韦正清吓出一身冷汗,决不能任这种流言传出去蛊惑人心!思虑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那些愚夫愚妇们好骗,自己只要在言论上稍作导引,便可令他们对此人群起而攻之!
      窗外的几缕斜阳射在被子上,冷冷的,没有丝毫温暖的气息。楚孝仁正躺在床上,额头烫得厉害,脑子里一片迷糊,只觉眼皮似有千钧重的拉不开。活在世上多累啊,就这样合上眼再也不睁开,也许是一种幸福吧?猛听得一阵杂沓的怒吼声、叫嚣声:
      “呸!良心被狗吃了,他娘亲白生养了他一场!”
      “这种无耻之徒,还是个探花郎,人模狗样地戴着堂堂七品知县的纱帽呢!”
      “这个畜生名虽孝仁,实则不孝不仁。”
      “你们要干什么?”门房老秦头阻道。“滚到一边去,我们要砸烂那个畜生的狗头!你若不让,连你也一起砸死。”紧接着,无数砖瓦沙石,从门窗飞进来。更有人将预先准备好的几盆黄白之物泼在厅上,屋里的丫鬟乳母见状都捂住鼻子远远避开了。老秦头慌不择路地跑进内屋去向主人报信,躲闪不及,被一只臭哄哄的破布鞋砸得晕头转向,跌倒下去了。楚孝仁梦中受到惊吓,面色惨白如纸,命道:“快去通知衙役们将这群愚民赶走!”
      楚家素来清寒,家中除楚母祖孙四人之外,只有一个乳母、一个焦氏带来的丫鬟,一个长工和一个门房,共八人。那个长工便从后门叫衙役去了。而那些人砸一通,闹一通之后,便一哄而散,只剩下满地的狼籍。待衙役叫来,那些闹事者踪迹全无,又到哪里去抓他们?其中有一两个街头地痞李癞子和王九楚家是认得的,但自古以来法不责众,所以楚孝仁倒也不敢擅自逮捕。
      维扬县这十馀万人口,名虽楚孝仁治理,实是韦正清一手遮天。地方的纠纷案件到了扬州府每每驳回重审,强令维扬县改判。维扬县百姓若有不服,也只将这笔账算在楚孝仁头上,日积月累,嫌隙已深。楚孝仁常暗中感叹,他枉自被圣上点了探花,戴上这堂堂七品的纱帽,只不过是韦正清这老小子的一个家奴而已。以后隔三岔五,天刹黑的时节,便有一伙人带着砖石脏水来楚家闹一场,令楚家人防不胜防,看来竟是有人蓄意跟楚孝仁过不去,煽动群氓围攻侮辱楚家。
      楚孝仁羞忿已极,忍无可忍,决定给这伙人一点颜色看看。这日昏黄,那伙人又想进来闹时,被早已暗中伏在楚家的衙役捕下三五个,其中便有李癞子。开始那李癞子还有些硬气,抵死不说是谁主使的。一顿夹板下来,便老老实实地招供了:
      十日前,李癞子和王九在街头的早点摊上,一人吃了五笼天津包子,照样拍拍屁股走人。那卖包子的陈老汉哪里肯让他们吃白食,恳求道:“小佬儿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尚吃奶的娃娃,就靠这点包子养家糊口,二位爷还请可怜可怜小佬儿!”李癞子哪里耐烦跟他纠缠:“大爷不是说过么,先欠着,改日翻倍还你。”陈老汉苦着脸,赔着笑,拉住二人的衣角死死不放:“这位爷说笑了,小佬儿又到哪儿去找大爷的行踪?小佬儿是小本生意,赊不起……”那王九急于到畅春园捧一个新来的旦角的场子,早已踹了张老汉一个窝心脚:“这老家伙,恁多废话!”
      忽听得一声冷笑:“嗤,两条牛高马大的汉子,欺负一个糟老头儿,真有出息啊!”二人遁声望去,却是个一身青绸缎、手持一把象牙骨扇的翩翩公子,一双狭长的对眼昏黄而犀利。王九正要动怒,那公子倏地将扇一收,横在王九面前挡道:“二位且稍安勿躁,待在下把话说完。现有一项只赚不赔的买卖送与二位,不知是否有兴趣?”李癞子不相信似的说道:“有这等好事?”那公子看看四周,道:“此处不便细说,二位且随我来。”又随手扔出一两银子在张老汉的包子摊上,那张老汉因祸得福,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李癞子与王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一两银子可以买多少笼天津包子啊!二人对这位公子平添了几分信任。
      对眼公子将二人请到群英楼上一间临窗的雅座,叫了几样干果点心,泡上三盏西湖龙井,说道:“兄弟早已得知二位乃是这文昌桥一带最讲义气的好汉,只恨无缘一见!今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求二位帮个小忙,小弟自有薄礼奉上。”二人连说不敢当。对眼公子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五锭纯色的银子,看得二人眼睛一花。
      “维扬知县楚孝仁,前日在涵碧亭中出言极为不逊,连当今圣上都敢轻慢,大有欺师灭祖之意……”对眼公子复述了楚孝仁那日的原话,又阴狠地笑道,“此人连三纲五常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有好日子过么?二位尽管多带些百姓前去楚府生事,隔两三日闹一回,让楚府鸡犬不宁最好。”
      白花花的银子看着诱人,拿起来却烫手,王九迟疑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终究是维扬县的父母官,我等一介草民,前去滋事岂不是以卵击石?”对眼公子稀疏的双眉一挑:“有扬州府的韦大人为你们撑腰,还怕什么?只管砸就是了。这厮不过是秋后的蚱蜢——蹦跳不了几下了。”
      楚孝仁听到此处,面寒如冰,只恨得牙痒痒,他当下明白,李癞子所指的对眼公子,正是曾与他在涵碧亭中激烈争辩的封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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