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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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涵碧亭


      楚孝仁被摔成了轻微骨折,左臂被一根长长的白布条紧紧地吊在胸前,两腿比那年昼夜进京赶考还要酸软无力,浑身有一种深深的疲倦。这两日连县衙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县衙大堂都很少上,只在宅内养伤。楚孝仁正在书房闷闷地捧着一本诗文打发时日,忽一人闯进门来,嚷嚷道:“好啊!青天大白日的,贤弟竟然在此勤奋攻书,莫不是还想中一回探花不成?”
      楚孝仁闻言一见,来者正是同窗好友邹慕才。那邹慕才于七年前就中了秀才,却始终难以再迈进一步,只好渐渐熄了这功名的热望,后经人举荐,在江都县作幕府。楚孝仁与他脾味甚合,便经常与他一道饮酒作诗。
      楚孝仁道:“哪里哪里,前日去韦大人家贺寿,不承想厅堂失火,幸亏小弟腿长,及时跑出来,否则早已是一头烤乳猪了。你家那位常大人与韦大人素来不和,当日没去倒也是幸事。不知后来烧得怎样了?”
      邹慕才道:“我们常大人倒也不敢完全不买韦大人的账,他派人送了一块纯金的麒麟。贤弟与韦府相隔甚近,怎的反而向愚兄打听消息了?”那场元夜的大火死伤极为惨重,座中官绅被烧死三十馀人,一大半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知府韦大人还是在一个忠仆的冒死突围下冲出去的,那忠仆自己已被烧成重伤,五官都辨不清,好在韦大人仅鬓发被灼。只可惜他一个爱妾,据说便是以舞《霓裳》冠绝当世的艳姬方菲雨姑娘,已不幸葬身火海。
      言罢,邹慕才跌足直叹:“小弟久闻那方姑娘之名,只恨缘悭一见,一代绝色佳丽便香消玉殒!而今而后,只能绝了这个念头,可惜可惜!”
      楚孝仁笑道:“等下辈子吧!兄长今日来此,莫非就是向小弟倾吐对那方姑娘的一腔仰慕之情?”
      邹慕才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跟你闲扯这些,倒把正事给忘了,宁兄今日在瘦西湖摆了一桌酒席,出去消遣一回,也强似在这屋中枯坐。”
      楚孝仁推托道:“实是左臂有些不便,不大想出去。”邹慕才不依不饶:“正要借此散散晦气呢!”生拖活拽地将楚孝仁拉去了。
      冬日的瘦西湖依然说不尽的繁华,但那繁华中不免带了一丝衰落,就像一个盛妆的女子尽情歌舞之后的疲倦。一层薄薄的雪将原本显得有几分寂寞的枯枝凝成晶莹的冰条,冰条上挂满式样新颖的灯笼,路边扭秧歌、扮涂戏、抽影戏、舞狮子、舞游龙,敲锣打鼓的,连唱带耍的,闹得热气腾腾,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湖心的涵碧亭中早订好了一桌酒席,只因客未到齐,先摆了几样瓜果点心,以水晶莲花盘盛着。亭外风和日丽,倒不觉得冷,但亭中还是燃起一个小小的火炉。二人还在老远,亭中便有一人起身迎接道:“二位怎么现在才来?小弟已是久候多时了!”却是知交宁退思,今日作东的就是他。另两位闻言也站起身来,其中一位严子密也是见过的,还有一位手持象牙骨扇的翩翩公子,细长的双眸透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阴鸷与深沉,略带一点文气,却是面生得很。经宁退思介绍,方知是他远房的表弟封万重,去年新中的秀才。
      宁退思让酒家撤下果盘,摆上下酒菜,随即拍开一坛九年陈女儿红,每人面前斟满一杯,举杯道:“今日可是咱们兄弟首次相聚,不用说别的,诸位且先满饮此杯!”众人齐齐一饮而尽。接下来便是随意敬酒喝酒了,楚孝仁因心事重重,自斟自饮,已饮下了五六杯。。
      宁退思见楚孝仁只是低头痛饮,不似往日那般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青椒烩猪耳,道:“楚贤弟净喝闷酒,莫非有些心事?你左臂怎么了?倒要请教。”顺便将楚孝仁杯中又倒满了。
      一提起那场大火来,楚孝仁犹心有馀悸:“宁兄还不知道么?两日前小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时还能与众位一起喝酒,不觉有恍如隔世之感!”邹慕才从旁补充道:“就是知府韦大人家元夜失火,幸亏他见机得早逃出来,只受了点轻伤。”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来来,饮下此杯,祝贤弟早日高升!”宁退思先干完,又问道:“贤弟当时害怕么?其他人又是怎样逃的呢?”
      “唉!”楚孝仁一口干完,满腹心事地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自那夜后,他一闭眼就看见那场地狱般大火烧得劈剥作响,滚滚的热浪和着烟尘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个浑身焦黑、面目全无的人向他扑来……他夜夜都是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的。夫人焦氏因受不了他那惊觉时的呓语,已与他分房而居。
      带着六七分醉意,楚孝仁两眼直直地望着平静的湖水,忽然脱口而出:“那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外冲。——我敢说,在那危急关头,即便家母与内子在,恐怕我都无心去救她们;除非是犬子,我才会不顾一切地救他!”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真的对娘亲和妻子已厌恶到了这般?
      只听一个人霍地站起,正言厉色道:“楚兄此言实难苟同!我们的身体肤发俱是父母所授,即便为他们殒命也不能报之万一。楚兄自己侥幸逃脱倒也罢了,何故出此狂妄悖逆之言?楚兄心性凉薄,于此可见一斑。”众人倒未料有此争辩,俱是一愣。
      楚孝仁视之,乃是宁退思的表弟,不觉冷笑连连:“如此说来,封兄倒是贯于舍己为人了?父母给我们一条命,莫非就是为了日后我们赔给他一条命?同样都是人,父母的命固然宝贵,难道我的命就贱些?”
      “这……”封万重一时语塞,忽又据理驳道:“楚兄岂不闻‘三纲’ ,既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自然是君主、父母、丈夫的生命更宝贵些。危难关头,倘若一定要在二者中作出一个抉择,那就只有舍弃臣下、子女、妻室了。”
      “那不过是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君相们所作的愚民教条罢了!他们自己又何尝做到了?否则,历朝历代何来那么多谋篡之事?哼,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真比劳心者蠢了?让那些泥腿子处在庙堂之上,手握重权,照样会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据小弟所知,其实,嘿嘿……当官是最容易不过的。”
      楚孝仁在维扬县为官一年馀,起初的案件他每每秉公办理,结果总是在韦大人那儿翻案。时间稍长他便明白了,原来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主儿在这儿行不了贿,就越级上府衙打通关节了。他十年寒窗苦熬下来,倒不如那个粗鄙的盐贩子花十八万两银子买的官儿大,韦大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心情大笔一挥,就够他瞎忙乎一阵子的——只不过他不便全说出而已。
      “楚兄出此无君无父之言……小心遭报应!”封万重气得浑身直打颤,几乎联不成句。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宁退思见二人闹翻,忙斥责封万重,又向楚孝仁劝解道,“我这表弟年幼,不懂事,楚贤弟还请多多包涵些!今日邀众位前来本是为了消遣,二位何苦为这等琐事争闲气,坏了胃口。”邹慕才分别为二人斟酒,“饮酒而无歌舞,岂非少了许多乐趣?待小弟去叫上一支曲儿。”
      恰从亭子旁边的酒楼传出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一个酒保叉着腰气壮如牛地喝道:“没银子就别买这天津包子,哼,像你这样成天来揩油的,大爷我见得多了!”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辩道:“只欠两个铜板了,求大哥高抬贵手!先前还被宝儿捏在手里耍,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玩掉了。”她又厉声逼问身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宝儿,刚才的两枚铜板呢?你快给我找找,若找不到,娘亲把你丢去喂狼。”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那女子气急之下,冲孩子的屁股啪啪就是几巴掌,而酒保仍然不肯放手:“收不齐帐,老板会扣我工钱的!”
      宁退思向酒保一抱拳道:“这位女子的钱就算在我帐上。”那琵琶女低头拭一拭泪,感激地问道:“您想听曲儿么?”宁退思一指亭中席上,“就在那边。你若唱得好,我自会另有重赏。”那女子便依言过来,左手抱起琵琶,右手牵着三四岁的孩子。那女子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头上插着一根已显黯淡的绿色珠钗,五官倒还端正,只是面带些枯黄的菜色,墨绿色的夹袄虽没有一个补丁,却已有多处褪了色,显见生活之窘迫。
      楚孝仁一见到那女子头上的珠钗,不觉倏然变色,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深处被利刃刮过的尖锐声音,那是他当年瞒着娘亲偷偷为她买的,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戴着。他的眼眶中已含了些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坠下来。怎么会是她?怎么偏偏是她?
      楚孝仁父亲早逝,娘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从他记事起,娘亲便对他分外严厉,每日不是打骂数落便是伤心落泪,拿着戒尺督促他读到深夜,背不下规定的篇幅便不许吃饭睡觉——直到他四年前高中探花才略略放松些。每次回到家里,他就有一种置身于无底深渊的恐惧,浑身上下被绑得紧紧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娘打你骂你,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娘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娘亲曾无数次吐出这句口头禅,他总是一声不吭,只是一阵无名的厌恶和悲哀席卷而来:他只不过是她光耀门楣的工具而已,她守了一辈子寡,只有死死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那个裁缝家的女子简月容,自幼颇读了些诗书,常带着淡淡的笑容,令人感到一种清甜和温柔,二人郎情妾意,已自心许。当他吞吞吐吐地向娘亲提起简姑娘,娘亲命他悄悄将姑娘指给她看后,却极力反对:“她腰肢太细,恐怕做不得家务活,生不下儿子,我楚家岂不是要绝后?这门亲事娘绝对不能答应,你若不听娘的话,就踏着娘的尸体娶她吧!”其实更重要的恐怕是,他那时刚中秀才,不少乡绅都请媒婆前来说合,娘亲也想早日抱孙子,自然想办法攀上个有财有势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楚孝仁只能死了这份心。
      那一年底,他像个提线木偶般,由娘亲做主娶了富甲一方的焦员外的二女儿,他的心便沉进了深渊。这一生已了无生趣,即使他中了状元又怎样?因为他钟情的女子已经离去了!有多少个漫漫长夜,他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偷偷哽咽到天明?焦氏虽生得体骼粗大,干活是一把好手,大小姐的脾气架子却一样不少,平素跟婆婆没少争过闲气。过了几个月,听说简姑娘也出阁了,嫁给一位茶商。再后来,他又参加会试、殿试,然后外放为官,彼此便彻底断绝音信了。——天下之大,谁知在此地再次相逢,她竟成了流落街头的琵琶女!数年来风鬟雾鬓,那清甜的笑容早已化为苦涩的微皱。
      简月容低眉敛衽,向众位客官福了一福;然后略一略鬓发,右手轻挑琵琶,飞起一个清亮的音符,正要开唱,眼光触到楚孝仁脸上,便是一呆,又仔细看他两眼,而后拿帕子蒙了下眼睛。周慕才觉出一丝异样,以目示意楚孝仁,似是询问:“莫非你认识这琵琶女?”楚孝仁只作未见,身子坐得僵直,目不斜视地盯着远处喧闹的人群。简月容将下唇紧咬两下,深吸一口气,唱道: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歌声缓缓从湖中弥散开来,兜兜转转,似一位闺中苦苦守候的女子,风雨不蔽地踏上望夫石,声声呼唤着良人的归来,而对方又是那样的遥遥无期!江流九转,回旋反复,令人心中也无端地升起一丝丝的悲凉之慨,又岂知它寄予了歌者的多少愁思?一曲未了,那歌声的尾音还拖在湖面,楚孝仁双颊已淌下两行清泪。座中亦有识音之人,相视一望,彼此心意已通,邹慕才强颜一笑:“楚贤弟真乃性情中人!”
      “好!”宁退思双手拍了几下,但因没有其他人应和,显得有几分寥落。宁退思将零星的铜板赏了几十块给她。楚孝仁默默掏出衣兜里的所有银子,共有三两多,塞进简月容手中,算是对她的一点微小补偿吧。简月容望了他一眼,他却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另三人均各有赏赐不等。
      这顿酒直吃得楚孝仁五味杂陈,待简月容母子走后,他便借身体不适告退了。另四人见他爽然若失、踽踽独行的孤寂背影,也兴味索然,很快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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