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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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魂


      明天启年间,侏儒山下有个韩家寨,寨子最南面住着一对兄妹,哥哥韩林,妹妹韩蓉。这韩林是三代单传,年近弱冠,常年以打猎卖柴为生。镇上集市平时甚为稀疏,只是每逢五日一大集时,街头便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每到这天,韩林便担着柴或猎物上街去卖,然后换回些米面油盐,虽说发不了什么大财,却也无温饱之虞。
      岂知祸从天降!一日正赶上大集,韩林挑着满满一担柴边走边在街头叫卖,忽而传来一阵人喊马嘶之声,接着有人厉声喝道:“钱公子来了,尔等刁民还不速速回避!”原来乡霸钱左权的大公子带着一伙爪牙横冲直撞,百姓们纷纷躲避不及,踏伤无数。韩林赶紧向街边退让,不料担子前头一捆柴被人挤掉,后头那捆柴立即滑落下来,对面又涌来数人,将他一推,那担尖便没长眼睛地向一个老太婆心口扎去……那担尖乃是生铁铸就,如牛角尖般锐利,一个病歪歪的老太婆哪里经得起这千钧重的一击?当场便一命呜呼了。那老太婆的独子是个赌场的帮闲,定要讹他四十两银子的棺材钱,妹妹韩蓉将家中所有物件都变卖了,还是离那无赖的索款相去甚远;最终被问成死罪。本应秋后处决,但因近来天示灾异,出现日蚀,星官认定是人间罪孽太重,天理难容。皇上于是下旨立即勾决一批死囚,以应天象,故尔韩林被定为斩立决,三天后便要绑缚刑场就戮。
      “快想法子给快刀李无为送个信儿,他是县太爷身边的红人,由他去说说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韩林趁妹妹送饭时,低声嘱咐她。“嗯,嗯!”韩蓉忙不迭地点着头。
      李无为是韩林拜把子的兄弟,论起来韩林对他还有救命之恩哩!李无为给县太爷送信,回家路上翻过侏儒山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狂吼着扑过来。李无为只觉晴空里打了一个霹雳,头皮被唬得一炸,腰中那柄无刃刀都忘了抽出来,只将身子树后一闪,侥幸逃过这一扑。那老虎见一扑未中,气得胡须乱颤,山林中回荡起阵阵虎啸。它倏地转过身来,张开血盆大口,似要一口咬断对方脖子……正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忽听得“嘭”的一声,一股浓郁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待烟雾散尽,那只虎头已被打得稀烂。李无为这才一屁股摊在地上,半天起来不得。——那放火铳的人便是韩林。故此两人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李无为尚未娶妻,韩林便将妹子许配给他,不过因年未及笄,过两年再完婚。
      李无为是刽子手世家,不管什么样的犯人,他往往出其不意,只一刀便干净利落地结果了犯人,没有一丝儿痛苦。一个死刑犯死成这个份儿,已是很幸运的了。而其他刽子手常常趁机大发死人财,不仅剥掉犯人身上稍微值钱一点的衣服,而且旁敲侧击地向家属索要贿银。若家里丰裕的多给贿银,便痛痛快快地结果了犯人;碰上那无钱的,便在刀子上使巧,让犯人死不成活不得,黄泉路上也走得一颠一簸的。在侏儒县这块地方,有不知道县太爷名讳的,却没有不知道快刀幻影李无为的。
      李无为奔走了数日,紧绷着脸来到狱中。韩林一看面色便知道事情绝了指望,没有银子上上下下打点,哪能办成什么事?他还是极不甘心地哭求道:“大哥,难道真的一点法子都想不到么?不是小弟贪生怕死,只是小弟三代单传,我李氏这一支香火恐怕从此就断了,小弟九泉之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无为沉吟半晌,方长叹一声:“唉,这也是劫数。反正我欠你一命,这次拼着愚兄折损几年阳寿,少不得还你一命是了。”李无为此时方才透露,外人只道李家祖祖辈辈吃砍头饭的,不料李家还是医学世家,藏着不少秘不外传的独门药方,其中就有接断头术这一绝技。祖宗惟恐血腥太重,有伤阴骘,便为那些有天大冤情的死囚,或慷慨赴义的豪侠起死回生。倘若此人真正命不该绝,那精魂便如水银泄地般一气贯通,不然魂进入不了体内也是枉然。他随后叮嘱道:“你明日就刑时,心中一定要有一个坚定的意念:我还活着!然后凭这股意念向正东方狂奔而去,我自会尽力解救。但究竟天意如何还未可知,我只是勉力尽人事而已。”韩林这才转悲为喜,不过仍有些担心。
      行刑那天,漫山的枯草在秋风中此起彼伏,林中松涛呜呜如鬼哭,平添了几分森冷萧杀之气。观看杀头的百姓依然早早赶到,有的还提着食盒点心,扶老携幼地站了个满山满岗。李无为一袭皂衣映着铁青的面容,如同一个勾魂的黑无常。韩林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成为这一场面的主角,他上下牙床格格作响,眼神中充满疑惑。李无为及时投去两道强有力的鼓励目光,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开口道:“除了一个信念之外,什么都不要想——这是最重要的。”韩林坚定地点了一下头,正在此刻,但见一道银光倏然而逝,韩林的脑袋在地上跳了一下,便滚落在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韩蓉忍不住痛哭起来,毕竟接断头的绝技过于神奇,没有亲见过,也从未听其他人说起,令人难以置信。韩蓉央乡邻将尸身和首级收拾好,抬回家去。
      韩蓉早早屏退所有乡邻,便心神不定地独自守灵,口里默默祷告着。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滞重起来,便在椅子上靠一会儿。“咚咚咚”三下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将她猛地惊醒,远处的更漏均匀地敲响了十一下,已是亥时了!她急忙开门,李无为戴着斗篷,仍是一身皂衣来到韩家,点起一支长命续魂香,周围七支蜡烛,将韩林身首合为一处。他接过红布口袋,正待灌入精魂,却发现袋中空空如也!“怎么可能?……”尽管秋夜深沉,李无为鼻尖上仍然沁出几颗豆大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下。他又紧张地抖了几抖,还是什么都没有!便问韩蓉:“你可让布袋沾了什么不洁之物?”“好像没有啊……”韩蓉仔细想想,“昨晚经过邻居张大婶家,她收晒衣服,让我接过抱抱孩子,那孩子撒了一泡尿我身上,我后来没怎么注意,接着回去翻看了一下红口袋……”李无为连连顿足道:“坏了,坏了!这下就是大罗神仙也难医治了!”
      两人痛哭一番,只得将韩林葬在侏儒山下。韩蓉因无人照顾,不久便与李无为成婚。每逢清明和韩林祭日,夫妻俩都要来祭奠一番;李无为经此一挫折心灰意冷,从此放下无刃刀经起商来。
      弹指一挥间,日轮已转过十度春秋。这一日,李无为到连云港贩海鲜,肩头忽被人一拍,他蓦地一惊,回首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鱼贩子正龇着牙冲他笑呢!有一颗板牙缺了半边,那身形令他如此熟悉,只不过胡子更浓密,肌肉更结实黝黑罢了。不是韩林是谁!
      李无为浑身汗毛根根竖直,手足乱颤:“请问,这位兄台是……”那汉子仍然热情地拉着他:“李大哥这么多年还好吧?想得小弟好苦!”李无为猛地挣脱他的手,倒退数步,骇然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那汉子讶然道:“大哥莫非糊涂了,还是说笑话?小弟这条命当年都是你救的,难道你全忘了么?”又吩咐身边的妇人,“快回去准备一锅上好的龙虾,我和哥哥下酒,今儿个定要来个一醉方休!”
      李无为被韩林生拖活拽地拉到家里去,见他站立行走均与常人无异,便稍稍放下心来,试探着问:“贤弟,十年前你在侏儒山不幸故去,还是我亲自……怎的你又在此地出现?”
      韩林道:“哥哥说哪里话!小弟牢记哥哥的嘱咐,行刑前双目紧盯着东方即将升起的太阳,只觉耳边‘咔’的一声,却并不怎样疼痛,就凭着一股意念没命地向东奔去,一直到天黑才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胡乱歇下来。次日又接着走,将近走了近两个月,想着离家甚远,再无追捕的嫌疑,才在这连云港落了脚。后来娶了个渔家女……”他用嘴努努往来上菜的妇人,“这就是拙荆,如今孩子都快进学堂了。”李无为面带愧色:“这决不可能!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接断头的绝技,无法救你一命,只能这样安慰你,让你去得轻松一些。你是我和蓉儿儿亲手收殓的,葬在侏儒山上,我们每年都会前去祭拜两次,如今坟上的草都齐腰深了,你若不相信,我可带你亲去看看。”
      见李无为说得如此肯定,韩林神思一阵恍惚,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喃喃道:“我还活着,活得好好儿的……你说过叫我向东跑就能活命,我怎么可能真的死了呢?”
      李无为带着韩林来到侏儒山,停在一个微微突起的小土包前,它极不起眼,几乎与这侏儒山融于一体,若非前面的一块石碑,很难看出这是一座坟。石碑上六个斧凿的隶书清晰可见:“贤弟韩林之墓”,右下角又有一行小小的楷体字:“天启三年七月廿四日愚兄李无为立”。韩林梦呓似的抱着那块石碑,一缕强劲的阳光透过松枝射来,李无为骇然发现,韩林居然没有影子!那块石碑的阴影还是方方的一块,就像它身上没有任何附加物似的。原来这么多年来,他的魂魄只是凭一股意念游动于世间!韩林的目光如僵尸般直板板的,自语道:“看来我终于逃不过……”忽觉颈部奇痛无比,“啊”地一声惨叫,身体随即软下来,化作一摊黄水,慢慢浸入坟墓中。
      2005年7月18日于南大物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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