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首任女舰长

　　那竹鸢许是太过离奇，刘洪老头儿瞅着漫地零碎，像是看呆了似的，浑不觉上空又转来不少只。杨锐这才发现竹鸢飞出的方向是瀛舰当中有着孔雀大明王雕饰的那艘，贵为法王金身的孔雀大明王身后佛光普照，高坐莲台双掌托天，打出佛印，须臾间放出蜻蜓。

　　只是那雕饰里的蜻蜓皆以镰刀做翅，以金石做骨，翻腾飞翔杀入人间阵仗，乱军中助一方厮杀，使战场情势一面倾倒，大有瀛舰受到孔雀大明王庇佑的观感。杨锐吸了口冷气，雕饰恐怖无度不说，瀛舰那一出口飞纵而来的竹鸢，更是将舰桥遮得严严实实。

　　仔细观察竹鸢，翅藏一套上劲连轴，与大昭国内的自力车很类似。这自力车取自公输班的《鲁班经匠家镜》，书中描述该物“蕴人力以藏囊，匹外力以制动，盖以三分气力，发十方之功。”是说那套上劲连轴极具工巧，以人力摇机蓄力，使车轮无人自动。

　　待连轴内蓄积的人力用尽，车轮自然停止。这东西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制造的，从来匠人都是将公输班的教条引为半神话，所留典籍中的许多，后人多猜测为鲁班臆想，疏不为凡间所能驱持的。但看那竹鸢，杨锐自然还是想到了自力车来，主要是因为它并非臆想中的一件。

　　那位发明者是在景佑二十三年入宫献宝，将上劲连轴贡献父皇鉴赏，当时便令龙颜大悦，父皇还赏赐那人千两黄金，同时亦将此套上劲连轴运用工商等等，现如今这自力车已是大昭国内帮助百姓盛产的大功臣。从景佑二十三年起，它几经更改已能负十石重物。

　　竹鸢里隐隐漏出的光景，与上劲连轴相近之处甚多，很难不将两者联系一起，杨锐不禁浮想联翩：“大昭国从未将此套连轴或此设计交付任何藩国，瀛国与大昭交恶并非最近几年，他们因何会得到上劲连轴？且运用到竹鸢身上？”思索间，脸上神情颇为凝重。

　　待大片竹鸢飞至刘洪顶上，这老叟冷眼旁观地上碎屑，便使袖大力挥出一阵风，袖帘飞舞令人眼花缭乱，掌法大开大合，又玄妙精湛不留纰漏，将竹鸢碎屑尽数收纳于袖筒，妥妥地挽起来掂上一掂。大将之风藏于儒中，令之前对他不屑一顾的杨锐大开了眼界。

　　杨锐将自身刀法武功与刘洪暗暗比较了一番，深以为他这皇室中得来的花拳绣腿全是扔货。只见刘洪拾掇了地上的东西，天边打坠了竹鸢的罗经仪兀自翻飞而来，仿佛长了眼睛或是他豢养的鹰犬。头上拂来的大片竹鸢在刘洪眼中显是玩具一般，他竟毫不在意。

　　罗经仪挂回腰间，只待竹鸢大阵做了个停顿昂首的细微动作，每只颚下锋芒尽露，显是瀛匪中忍者的武具—苦无。

　　刘洪视若无睹地扭了回来，立于舰桥，挥动袖筒鼓风招展。其人一袭白袍，于舰桥上尤为显眼，他那用袖筒展开的旗语，足以让博埠号与彩云号上，围观瀛舰热闹的水兵们尽收眼底。

　　“是苍劫号上的航海士，刘洪刘大人！”先是博埠号上的水兵抢先发觉，对那旗语告知的内容当下熟稔解读，脸上须臾间变了颜色，大呼小叫地朝自个儿舰桥跑去。因苍劫号阶位在此处最高，管带又属一品大员虎威将军邵鸿振，故他的旗令谁敢不从？

　　两侧昭舰皆以旗语为令，由桅杆顶端放下黑幕。黑幕厚重遮光，覆盖了船帆与半侧舰身。其物并非一整块，而是由成千上万块防火油毡拼凑而成。

　　待这围攻瀛舰的六艘昭舰全员放下了黑幕，杨锐只觉得又回去了夜间，四面黑幕重围，唯有瀛舰之火依然。

　　“刘洪对那竹鸢置若罔闻，是否太过托大了？”好歹杨锐也并非贪生怕死的贵胄脾性，接了管带之令后，已看清了形势，故从舵室内操两把铳枪飞身而出，跳出刘洪先前捅出的窟窿。人影飘坠，纵下四五丈高指挥舱，狮子打滚展身而起，双臂已擎了铳枪出来。

　　立于刘洪身后，对天放铳，曳火流盈，缠着两只竹鸢便做了铳下之鬼。然那刘洪旗语做完了之后，人竟立在舰桥正中睡觉，若不是杨锐俯蹲他身后，掩护换弹，还未曾闻得老叟的鼾声。

　　杨锐自是玉面绯红，眉蹙口啐，可恨他生怕老叟吃亏，却白白贴了冷屁股。

　　他甫向后看上一眼，发现苍劫号仍未展开油毡，故此想到桅杆之上此时无人值守，还需人爬上桅杆解索。便拍了刘洪，老叟惊觉醒来，嗓子里嗡嗡作响，许是被人叨扰清梦好大的不乐意，见是杨锐半蹲在那，显得狼狈怯弱，刘洪便竖直了身子，一副酸儒之相。

　　“怎地？杨将军还不如我一介老人家？这么几只竹鸢就对付不了？”嘶哑声音里惺惺作态之意甚浓，直将杨锐揶揄得拳头紧握。

　　杨锐龇牙耐着性子，满脸苦笑指着后方桅杆：“刘大人，身手不凡，末将甘拜下风。只是，我舰油毡无人放，待火攻至，我等无法防身，还请刘大人撑着点场面，末将去去就来……”杨锐怎会服他？一介航海士，连军籍都未入的末流，撑死了属管带的幕僚。

　　这阵子若不是虎落平阳，生怕他日后置小鞋穿，杨锐才懒得管他死活，暗骂了几句“好歹让竹鸢戳他几个透明窟窿！”便朝后狂奔，踩着舰桥缆索轻盈闪挪。然，无论邵鸿振还是刘洪，见此轻功，却都微微弯起唇笑，许是将太子殿下的武功看在了眼里。

　　就在杨锐爬尽了缆索，翻身抓住帆骨只欲登峰造极之时，离船舻数十丈开外的胜佛瀛舰，许是炉子终于烧热了，一口气便朝四面挥洒。杨锐仍挂在帆上进退不能，甫吃力扭转身体，眸中已是焰火纷呈。卓芬先前的语言句句成谶，胜佛瀛舰的确有着杀手锏。

　　那杀手锏是一座可向四面扭转的火炉，从外伪装成中舱，待闸门开启后便可扫视。此时，那喷烟的闸门也不喷烟了，朝上燎烧的火焰却是更加凶猛。千千万万，绰绰莹莹的灼亮光点，佐随滔天火龙从闸口中放纵而出，转瞬间，便将墨海点燃成一片硫磺炼狱。

　　杨锐双眼发愣，浑忘了自己还挂在帆上，目中是刘洪闪身后撤。那老叟此时背朝火龙，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方向。杨锐知这老叟与邵管带是过命交情，舍了半条命也不会置邵鸿振于不顾，而他自己可要全力自保，脚下不敢大意，还不忘侧目观察情势。

　　入眼是，火龙扫迸至博埠号后，火势骤减，仿佛逞凶的孽畜撞上了三清法座，将此等妖邪生生镇压了。

　　不料，待他又往上爬了两步，却远远听见博埠彩云两舰，突然发出了惨痛哭嚎。

　　大眼一瞧，杨锐惊得一蹦过三丈，须臾便占据了桅杆顶峰，一时独领风骚，举目四望，大呼“惨不可及 ”。只见博埠彩云两舰竟从内里烧了个熟透，透过油毡拼凑之接缝观望，可见甲板之上已成人火烛台，火花迸射，铳炮齐鸣，显是火花诱爆了舰炮种种。

　　片刻之间，博埠号便塌下半边，可怜该舰沉没时，油毡竟轻飘飘地搭浮水面。它倒完好无缺，只是所护之舰却是尸骨无存了。

　　“这怎么可能！”杨锐瞠目大喝，转眼再望彩云、卿单、涞源三舰也烧得火光通天，浓烟束束，连带着海面气流膨胀，生成大风催得苍劫号竟快了一些，下面的橹夫因此借力，苍劫号貌似摆脱了火龙的追击。“瀛匪！挨千刀杀的瀛匪！我与尔等不同戴天！”

　　杨锐凶目威逼，瞪视瀛舰之时，热泪也垂洒眼角，不自觉迎风痛惜，跺脚泄怒。

　　泪眼所见，火海中唯存的“瀚德号”储水舰纵出浓烟，以一己之力为诸僚舰抽水灭火，势单力孤之中显出大昭水军的英雄气魄，只是舰体状况也竭尽寿终，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哎！我大昭水军令制冗沉，若是能更精简一些，也不至于在洞悉危险后，还白挨此等大难！”猛一捶桅杆，杨锐浑身脱力，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战火惨剧，以往大昭水军战无不胜，如此这般牺牲几十年都不曾见过了，然这灭世一幕居然被他生生瞧见。

　　殊不知，担忧旁人同时，这苍劫号哪会容易走脱？泪眼迷蒙中，是那航海士刘洪立于舰桥不走了，无数迸射的火点，炸豆子似的猛往甲板上扑，弹上舰桥的亦不在少数。

　　杨锐复向下看，登时心脏骤停，甲板上早烧成了一片火海，好在苍劫号武卫系统窝藏于炮舱，并未直接暴露。

　　刘洪卷袖抓住一物，他那衣袍好生奇怪，真的如水鹭一般蹊跷，似乎蕴满水汽，将迸射而来的火点握进手里，只听“呲呲”冒气的声音，挣扎了几下，火点便灭了。

　　一双睡目此时瞪得溜圆，嘶哑着朝指挥舱呼喊：“是橡果！瀛人烧了橡果！此物晒干后多齿牢固，闷烧成天然火石，迸射而出，可成火点无数，我舰配属油毡也未必能抵挡！老邵，快些转舵！”

　　指挥舱内，邵鸿振许是看出不妙，望了一眼甲板上攒动奔跑的人群，烟瘴熏天的船舻，人们呼喊着“灭火”之类的号子，毁灭倾覆前的预兆显映无余。他仗着自己老当益壮跳入舵室，将舵手尸体拂开，自行拉住右弦舵，鹰眸力潮涌动，甫心头却凉了半截。

　　“刘老不死的！这不成！舵索许是被贼人毁了！”鼻尖冒出一丝凉汗，大力催动之下，急火攻心，邵鸿振竟将右弦舵盘扯了下来，“好歹毒的贼子！刘洪，你先抵挡，我这就去舵舱查探究竟！”

　　舰桥上的刘洪，隐隐透过破损瞭望窗，深看了邵鸿振那白发模样一眼：“你重甲内藏，可别受伤，我自顾不暇，管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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