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首任女舰长

　　由水军署医馆步出，又近申时，天色半暝若似一块蕴有怒马花纹的琥珀，与如今暗流涌动的江流城十分相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让卓芬愁眉微颦，刚要把手指放到唇边啜起，医馆前便有行路的水军医官睨视于她，只好尴尬一笑将手指搁下，于衣襟处擦擦。

　　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一个习惯动作，都怪好考她的爹爹，常常会在游玩甚欢之时问她星象术学上的概念，起初她常常无法应对，人一紧张便开始啜手指，到后来那些问题逐渐难不倒她，这个习惯却就此养成，直到现在身边再没有那个给她压力的男人，她一旦开动脑筋，手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抬起。

　　今日忙着帮医官们救治病号，连午餐都没来得及吃，现在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冬萼与那些枢机尉救出的百姓们发了疯病，本是无药可救，所幸卓芬胡乱配了几样干鲜，给冬萼脸上贴了一副猛药，她竟找回了神志，这让前去救治的医官啧啧称奇。那位枢机隶长程大人，严密监视了半晌，也没见抬回来的人疯病复发，于半下午时走了。

　　卓芬靠在医馆前的柱楞之上，按摩酸痛的脊骨，拿眼观望与医馆同处一个院落的水军署。那栋建筑为双层阁楼多开门样式，呈圆环结构排布，参照此时已升起火把的警卫哨间距，它占地要有三十亩。墙垛刷了铜粉，上镂金箔云水纹，于墙垛之上张舞大昭水军总司的三穗宝龙旗，丹底黄龙纹，水蓝色穗子，飘飘扬扬数百面也是威风八面。

　　与水军署衙门相对的这些辅助军备设施，设立于内墙沿周。粮秣、医馆、武备、车马等附司各为其职，俨然是一座江流城中的城中城。内墙留三处通口，各有水军把守闲人勿进，若适逢城内发生自然灾害或收拢疫病者，这水军署衙门前的空场区域将成为临时接纳处所。不过，今次情况不同，水军署出于某种考虑，并未将墨海北部的灾民安置到这块空场之上，而是利用了其地下，也就是原本的军舰砲弹贮库，收容那些灾民。

　　环形空场上留着供灾民通行的口子，为防止可能发生的骚乱，水军署派出三支巡逻队对地下收容设施“洪洞”实行严密监视。巡逻队通常由一处口子进入，在枢纽处分散继而于下一个枢纽处碰头，再分散，做到彻底把控。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那些被变相关押其内的灾民甚是不解，本就痛失家园亲人，命大被昭舰救起抵达江流城，竟然还要遭受此等对待，不遵守军民合炼纲领的事件，因此屡有发生，皆以违反纲领责任定罪。

　　每一日，在申时前，灾民可凭特殊通牌，于出口登记出入，不得晚于申时归来。若是有人晚于申时后回到洪洞，将会受到三日监禁处罚，且会在这三天内受到一定程度的刑讯，种种迹象表明，水军署是要在灾民之中找到什么人。除此之外，城内水军巡逻队亦会对逗留江流城内的流民进行搜捕，同是大昭人，灾民心中的积怨可想而知。

　　至此不过两三天时间，洪洞内已发生数起流血冲突，险些酿成灾民事变。但是，水军署显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人，灾民们每日生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设施内，连食物饮水都由水军署统一发放，如此限制自由岂能忍受？故此每日都有胆大者逃出洪洞一去不返，于江流城中打起零工，混个聊赖生计，以期大昭军队驱走了瀛匪，他们便能返回北域老家。

　　这些事情卓芬起初是不知道的，只是医馆之内人多口杂，她倒是能从一些伤兵口中获得些资讯。她今日进城本打算先去那出售金粉珠子的店铺看看，为了防止被可能化身为店主的灰皮发现目的，便与冬萼搀扶一起佯装亲密，怎料到那珠子却在莫名地方打碎了，还惹出诸多事端，连冬萼都没能幸免于难。这女孩儿如今脸上裹了厚厚的纱布，还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卓芬一想到她的脸，就感到万分后悔，垂着头睫毛耸动，若有所思的。

　　“今日来得是不凑巧的，或者说是太巧了。那个永王，乘坐冲锋艇来了江流城，与皇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樊家，他家驰胪号上的邓管事，极有可能将卢尉明捞走了。还有这洪洞中聚集的灾民，致人疯狂的毒雾珠子，瀛国生产的磁石，这一切的一切是否有所关联？”卓芬拿出一张纸来，纸上图文潦草，依稀可辨是墨海南北域衔接的某处，注释有一个孤岛，而卢尉明杜光明两人布置的船坞便在其上，现已是雇军严防，未有他二人指令，靠近岛礁便万箭齐发，岸炮伺候。

　　“且他二人还对岛上有训令，若是二人之中半月之内，无一人照会岛上将领，全岛便由岛上雇将郗立新托管。据杜光明所说，这郗立新是扎木勒土旗部落的余孽，土旗部落擅长使用毒物作战曾为害大昭边境多年，景佑皇帝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剿灭土旗人，为此特令伦稷都护府，特训了一支继承川地蛊术的陆兵部队，以蛊毒之法大破土旗部落，郗立新即率部退守莱定关外，占山为王。”卓芬想到那人的出身，不禁对杜光明这人所代表的大昭败类感到肝胆俱寒。

　　操练结束后的水军，三三两两结伴到这空场上，于专为水军署开设的酒楼用饭。有的水兵身穿水军制式的枣红马甲，将蟒皮束裤穿着抵御夜风凉气，有的明月水蛭铠披在身上，将自己拌得时髦笔挺，像是营佐带了要好的弟兄来酒楼褒飨。那水蛭铠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背心和胸腹处的甲纹制成了水蛭曲游模样，水蛭之下实则埋着气囊，若是营佐掉落水中，亦可悬浮那里策应指挥。

　　卓芬猛一敲手心，想到了一件事：“想必杜光明雇来的将领郗立新，远比他自己想想得麻烦。稍微推测一下，现为景佑三十一年，皇帝初登基时组建的伦稷苗兵，堪当作战的还剩几个？蛊术一脉单传，能力者高低者各有不同，想是大昭朝廷找不到足以抗衡郗立新的能人，永王才会在金粉珠子出现之时，来到这江流城内？”暗猜这里头的玄机之时，迎面便有一员身披皂衣的水军官佐，闷闷不乐地走了来。

　　“杨营佐！”官佐回头看了眼与他打招呼的同僚，只是点头致意，他那同僚还不肯轻易罢休，快步走上前来牵他去吃酒，同来的四人皆豪气干云状，年岁也近相仿。卓芬一眼便认出了杨锐，方才本不想与他打招呼，但这货拒绝了同僚的拗邀之后，刚返过身来第一眼，就发现立在医馆门前的小僮有几分熟悉？痛苦的脸色顿时舒展了许多，眉宇间愁容云霁雾散，唇角也掀起一抹暗喜的弧度。

　　他先是急忙转身拉了那邀他不成的同僚，几人留步，纳闷他为何转性？甫往医馆檐下探究一番，终是发现端倪所在了，皆以抱拳姿势朝杨锐顽笑：“杨营佐难道还有这龙阳之好？”由于离得不远，哪个字都没逃过卓芬的耳朵，脸梢子微微烫了起来，虽说是做了男人打扮并非男儿之身，听他们提到那几个字，仍禁不住联想了一番，以至于羞红了脸。转念又恨自己没缘由的胡思乱想，是万万不该，于是恼羞成怒，便要避入医馆。

　　杨锐竖起眉毛，正色责饬了那几位同僚，说那是自家同僚，生得俊秀人是堂堂男儿气魄，干练敏捷。同僚们听他那么说，心里都道认不出是个女的，才叫一个傻子呢，但又不好拂他面子，便各个尬笑与他赔罪，暗朝医馆方向扬声：“今夜操课疲惫我等于海澜坊备了几坛醉仙酿，杨营佐高升星峰号管带，弟兄们皆当同喜，走走走，一起去喝几杯快活！”说着，往医馆这边不请自来了。

　　“星峰号管带？”眼波流转了一番，卓芬停下脚步，等那杨锐凑近了，她却抢先猛转身将他吓了一跳，“呦！我当是谁呢，是杨将军啊，刚见你离小弟几步之远，却不敢相认，难道是怕小弟拉着你去吃酒，让你请客吗？几位袍兄也是，窃窃私语哪是军中之人所为？卓芬因与杨将军同乘苍劫号归来相熟，倒没有诸位说的那些事情。”杨锐听她那么一说，眼底恍然明亮，看来是很满意卓芬的说法，这就落得陪伴杨锐的几位同僚们脸上挂不住了，各个朝她真诚抱拳，都道当哥哥的口无遮拦，让弟见笑了。

　　杨锐借机笑眯眯地走到卓芬一侧，撇头对她说：“军中讲荤段子再正常不过，是没想到卓哥儿为人讲究，他们都道歉了。怎么着？赏个脸去喝两杯？我明日就该赴星峰号走马上任了，虽不是个甚好差事，终是多评了一级……”发现卓芬低头去口袋里抽取出什么。

　　“什么叫不是个甚好差事？杨兄怪不得在那大家庭里被人瞧不起，兴许是这眼高手低的个性使然。”她顺嘴遛话挺痛快，可让几个对他笑脸相迎的人僵在了那里，杨锐嘴角抽搐了几下，半晌只能蠕动双唇，无话可说。好一会儿，才讪笑着自我解嘲，说卓哥儿教训的是，他那么说对星峰号确实失礼。

　　“你的确很失礼。”卓芬微微一笑，抬起闪若星辰的眼睛，将公函递到杨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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