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首任女舰长

　　—“芬儿，你回来啦？怎地挽个腿？下水了？”模糊的影子，正俯身望着柴锅，发现是女儿回来了，转过来执勺对她说话，怪责里全是宠溺。

　　卓芬朝影子抻臂，泪珠滚滚而下，窒息似的吸着鼻子：“娘，为何您的脸，我看不到哇？”她呛咳着呼喊，影子脸上却始终蒙了一层游移的黑雾，距她几步远，亦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

　　—“芬儿，快来暖暖。娘不许你再下水了，知道么？”卓芬越往前走，影子就越向后退。

　　“娘，你脸上沾了什么？芬儿来帮您擦干净啊……”浓重哭腔里混了熏烟酿成的嘶哑，她足下毫无分寸，步履错乱，竟要迎着影子退去的方向走进海里。夏日将尽，墨海水凉，日落之后海水足以令人打起冷颤，新造的金丝凤翼缎靴齐根湿透，痛哭流涕之间又怎会在意？

　　—“芬儿，你这个疯丫头哇。”隐约间是妇人摇头叹气的样子，她执勺佯装前挥，似是要给面前的人儿一点教训。而后又和蔼可亲地那般说：“好啦，不打你啦，下不为例。叫你爹爹进来吃饭，你最爱吃的红烧鱼做好……”

　　爹爹？那个词是否也要招引来面目不明的人影？铳枪、手茧等物，苍凉悲泯，待那两个全无面孔的人影凑到一起，肩并肩露出最恩爱的景象时，卓芬的天空崩裂了。

　　她想要挽留，向他们祈求拥抱，然而影子所在的世界却残忍地一分为二。

　　砲弹呼啸着从墨海彼端飞舞划去，尾缀螺旋黑烟，映入卓芬眸中，她勾起嘴角望着那恍若隔世的壮观景象，更深一步踏入水中，仿佛视野中唯存影子魂归索兮。

　　砲弹硬撼瀛舰，与护船铁甲碰撞升起浓烟，随之而来是一静，紧接着是一簇动—灼如岩浆的流火，从瀛舰四周飞速扩开，将怆然若失的卓芬掀翻落水。

　　热浪迭起，火光冲天，烫皮的水雾横贯墨海十里水域。数十艘满帆大舰纵出水雾，船檐烁起银辉，大昭水军战无不胜的利器破浪前行，然而这一次唤来它们的，并非烽火，而是渔村废墟升起的烟瘴。

　　军民操练时常会以鼓号为令，现如今那号声鼓声，震得水面涟漪重重并不时激射……卓芬躺浮水上，微微含着笑意任凭水花击面，一身素衣好似无根浮萍，却惊厥似的坐了起来。

　　“杀~杀光他们啊！啊！”声音从柔弱的腔肺中窜出，使得双肩发癫似的打摆。眉上黛粉流落，将卓芬扮得似人似鬼，只知鼓劲朝迎面而过的大昭军船瞪眼大吼，她那副声嘶力竭的样子活脱脱是疯了。

　　只是两军交战，声势喧天，怎会有人注意到海水里落汤鸡一样的她？大昭水兵着轻便银丝锁子甲，腰缠避水囊，头不戴盔，扎红绸纶巾束出团髻，分列甲板两侧，三人一组操纵炮台，气势如虹。一行银甲人影流云似的从卓芬面前掠过，她痛失亲人所积蓄的伤悲终于靠着哭喊，宣泄到底。

　　“瀛匪！瀛匪！瀛匪！杀光！我要把瀛匪都杀光！”也许是大昭军舰庞大的体型，唤醒了她的意识，让卓芬明白，这生命并不值得在墨海里葬送，于是她火急火燎地拍打水花向滩头仰泳，目中是数量占优的大昭军舰围了圆形铁塔船与其僚舰。

　　形势转瞬已成定局，只等着水兵挂靠瀛舰，俘虏歹人。

　　恰这时，有哀鸣的海鸥鱼贯着大片逃开墨海水域，将惊醒同类的讯号尽可能投放出去。但凡海啸种种劫难前，墨海上的鸥群才会表现得如此异常。

　　慢慢停摆的昭舰群，似在准备照例劝降。卓芬惊觉不对，无论昭舰或是瀛匪，远航至此，船上的航海士又怎会推算不出海啸来临前气流的变化？而此时舰上的水兵各个表情生动，靠在一起仿佛讨论着胜利来得太过容易，更有人指着前方口若悬河。

　　虽然离得很远，但卓芬还是体会得到，初见这种铁皮怪船时，大昭水兵该是一种什么心情？再一细瞧，瀛舰上并没有出现沟通交降的使者，卓芬兀自回忆了一番，那些布满恐怖浮雕的铁甲船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影。

　　此时墨海风平浪静，除了之前昭舰发射出的几枚砲弹制造了无匹热浪，致使水温依旧较高，其余皆无异状……“可没有异状，海鸥为什么这么飞？”她扬起头，望天自语。

　　最后一丝光线从天边消退，漫长的黄昏终于谢幕，而永坠黑暗的除了渔村四百多口生命外，还有黑暗中灯火通明的昭舰群。大昭水军向来居天子道，不以夜袭摄人，故此执火明杖，宣示大昭国威以德服人，光明磊落。

　　“海鸥对风向温度尤为敏觉，既不是海啸那还能有什么？”卓芬随手撩了脸畔发丝，湿漉漉的单衣贴在肩上，嘴唇冻得发紫，父亲伫立滩头的影像陡然清晰了一些，他的眼睛。

　　那直击心灵的灼热目光，似乎在警告卓芬“逃，用父亲生命换来的偷生，你要领情！”

　　“不！爹爹！女儿知您已随海风而逝，但女儿太笨！不晓得这里还要发生何等不祥之事？”卓芬手臂勾水，对着滩头一咬牙齿，眉间暗暗坚定，“我要离得近一点，为昭舰明辨情形！”甫轻飘飘地潜返回流，她自幼便是村子里的游泳常胜将，为此没少受到爹爹的惩罚，那惩罚便是举舢桨跪于滩头自省。

　　直到女儿身的累赘麻烦，有一日从娘亲口授得知，她才晓得父亲并非事事都嫌弃她不如儿郎，不让她涉水是为了女儿身体。既横下一条心，她心中便再无杂念，海面上只露出一双警惕灵活的大眼睛。

　　“今日的瀛舰与以往决然不同，铸造工艺更是颠覆了昭舰水兵对旧式瀛舰的认识。它们看似势单力孤，实则是有备而来，且甲板上不曾留人，定是为了防范昭舰的火力。”思索间卓芬扎入深水，疾行。

　　若不这么做，她担忧会被舰上之人发现，如此敏感时刻，若是她被人一枪误射，死在水里，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水面黑沉，波流湍急，这与卓芬此前每一次嬉戏玩耍的泅渡都不相同。她就好比一条潜藏隐没的鲭鱼，浮水不声张，水花不翻起，做到了十足隐蔽，任谁往水里瞧上一眼都会把她当成海豚什么的，绝不会为了她浪费铳弹。

　　这也正是卓芬期望的，那几艘铁甲瀛舰上的雕饰，经过小半刻的急追猛赶，终于重返卓芬眼前。

　　额头出水时，恰巧发现吐舌的夜叉正瞋目瞪着自己，一阵气血翻涌，头脑忍不住晕眩起来。

　　“爹，娘……”卓芬只觉得这夜叉是由无间地狱中升上来的恶鬼，前来惩罚大昭，而她的爹娘权当了无辜的牺牲。铁甲坐实水面一动不动，可见吃水之深，做工又是何等的精良，哪似凡品？若不是地狱使者、天外玄铁又如何能够解释这船坚炮利？她心潮起伏隐隐担忧，担忧她对瀛舰的认识，大昭水军是否有所共鸣？

　　略微甩了头，把毫无道理的揣测与不值钱的怨天尤人抛诸脑后，卓芬思量：“大昭水军与瀛匪间的战斗，从未尝败绩，瀛舰怎可能一夜之间就变了常法？造船工艺竟达到了此等鬼斧境界？”她思考时并没有闲着，而是小幅穿行，避过铁甲吃水带来的湍流，越发靠近。

　　夜叉的面容并非最丑陋，其余瀛舰外壳刻绘的东西，更是让人一看便如临深渊，望而却步。

　　哪吒翻海，雷公凿锤，无常夺魄，那边还有尖嘴猴腮极为变形的脸孔，目中迸射出两道金光……在大昭封神志异中何等英雄的斗战胜佛，瀛舰上的形象却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只因那两道三昧真火烧尽的对象，却是一大片凡夫。大千世界沦为火海，仿佛是胜佛在发泄他那五百年羁押的积怨。

　　雕饰虽是死物，却让卓芬心头隆生出一种，正是这些神祉在为虎作伥的想法。这种荒谬离谱却无法用其他概念解释的想法，将卓芬自己也唬住。夜叉滴血，万军丛中取人首级，所以也就有了方才夺她爹娘性命的轻快火炮，雕饰并非徒有其表。

　　“难道是每一种雕饰寓味了该艘瀛舰的作用？”卓芬甫仰头观察海鸥的动向，大规模的迁徙仍未停止，可见潜在的危机并没有消失。

　　危机怎会自行消失？在对此一无所知的大昭水军面前，那些隐藏在铁甲内的狡诈恶鬼，还不知道要捉弄大昭人到什么时候？

　　冷汗顺着卓芬的额侧往下淌，危险预感也越来越强烈，气氛如此静谧她却焦躁不安，心中的鼓点猛烈敲击—终于到了必须亲身查探的时刻。

　　“爹娘，还请您们的在天之灵看着芬儿，芬儿绝不容许您们的死得不到一点说法！”仇恨的最初让人难以忍受，然而时间抚平伤痛的效率又远远高过人类的想象。

　　卓芬知道只身试探瀛舰无异于铤而走险，更何况瀛舰甲板无人，用后脑猜测也知是从船腹舱室内瞭望的。瀛匪狡诈残忍，无法用常人心态度之。她朝着模样迥异、风格却极尽诡异之能事的雕饰行进，本就是一场赌博。

　　孤零零的人儿像游鱼，单薄到任何一点风浪都能轻易催她至万劫不复，然而卓芬却不敢逃避，她畏惧爹爹失望的眼神，哪怕他已不在，那视线又何尝不时时刺痛她？小心谨慎，低调行事，卓芬轻声告诫自己，潜得再深一些，避开瀛匪耳目……

　　瀛舰铁甲漆黑吸光，采取涂料亦非寻常。船舷高张、透着蔑视众生的残忍，雕饰重重又以邪神瞋目凝瞪。

　　卓芬行径之路甚似阿鼻，然这地狱行者又有何人能够代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