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首任女舰长

　　战火并未随着苍劫号的脱险而熄灭，它仍在蔓延，从千里镜往墨海北部海岸看去，便可知道，那几艘邪神眷顾的瀛舰登了岸。

　　黑甲蒙面、戴铁盘斗笠的瀛匪，如同蟊虫似的跳下瀛舰，密密麻麻地朝北部海岸扩散。不一会儿，北岸的烽火便簇簇点燃，黑风作怪，妖烟四起，卓芬早将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全部啜平，已无甚可咬。

　　借了杨瑞的说辞，她差点被邵鸿振送去鹰州王府，好歹凭她借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由头，将道理说得正义凛然，大有若执意回鹰州她便从舰上跳下去的意思，邵管带才没敢逆着她。

　　实在是……卓芬若是普通人倒也好了，杨锐若是普通人也可以，谁让卓芬面貌生得令人赏心悦目，俏生生的鼻头、眼睛和嘴唇，无不透着少女初露的娇憨。

　　谁让知晓她身份的杨锐是当朝太子殿下，虽说邵鸿振早看出他就像是个便宜儿子似的，被景佑皇帝怠慢，满朝文武又何尝不知杨锐其人，品性格调与太子大位实在相去甚远，是个明白人都知道他是专门用来树敌的活靶子。

　　恰恰因为他没用，景佑皇帝才会在壮年时便立这位普通皇子为储。可皇子永远都是皇子，他还是个有嘴巴的皇子。有嘴巴的皇子，又与鹰州王府世子交好，而现在世子他未过门的妻子，就在苍劫号上，强拗着不还给世子，哪怕邵鸿振贵为虎威将军，也绝不是鹰州王府的对手。

　　所以在舵舱的时候，邵鸿振就帮卓芬出了个主意：“卓芬，你若是不怕吃苦，就从军吧。墨海水军署于你来讲，大有可为。这样的话，哪怕鹰州王府知道你在墨海水军署内，介于军民合练纲领，水军署就近补充兵员，他家也无甚可讲。”邵管带说这话的时候，眸中色彩里蕴着一丝顽性。

　　这让当时在场的杨锐不可理解，他从未想过，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邵管带，还保留着孩子般的恶意顽皮，就好像她这么照顾卓芬，并非是为了还卓芬一个自由，似乎还有乐见其成的深意在里头。

　　只不过，他毕竟是颗普通少年人的脑瓜子，怎么转都想不清楚这样维系卓芬，对墨海水军署有什么好处。“可是，管带大人，杨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邵鸿振当然不希望他讲，甚至希望他能把自己的嘴给缝上，于是牙齿缝里冷冷挤出几个字：“废话快说。”

　　杨锐也不恼，就将疑虑道了出来：“此次瀛匪怪异铁甲舰想是准备充足，如卓姑娘所说，敌舰涂层与铁甲材料都属历来未曾出世的奇物，这就意味着瀛匪将占据北部海域相当一段时间。末将初步估略了一下，我墨海水军署想要与之抗衡，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瀛舰覆皮、涂层、炮式等情报。如果没有鹰州王府的帮助，这相当困难。”

　　卓芬听了那话，眼都瞪直了，她恨不得时间倒退回去，若是杨锐被瀛国忍者生生踹死了，这么多麻烦事也就不会有了。她就觉得杨营佐是鹰州王府安在身边的一颗眼珠子，无论做什么都像是被他监视来着。

　　卓芬记得，当时他将这话说出口以后，邵鸿振当真是愣了愣，显是颇为忌惮，气氛一度变得肖似结冰。

　　好在邵鸿振一腔武将血勇，没被鹰州王府那四个字拿住大筋，好歹是把“杨锐，你是个最末流的营佐，居然还敢来管水军署的事……”说了出来，将其人糟践得头如蔫蒜般耷拉下去，才好歹留下了卓芬。

　　这会儿，让人好讨厌的杨营佐，就站在稍远地方，用千里镜凝望彼岸。他面色阴郁不快，拳头紧握，看样子是和卓芬见到了同一出景象。卓芬对他满腹不待见，再加上邵管带将安排她去别的舰上，做学俸航海士，两人不存在甚么交集，她也就懒得搭话，一个人仍是看着远处。

　　偏这时，杨锐忿忿收了千里镜，手掌按着镜筒使劲儿往里旋塞，可那旋螺似乎老化失油，不太容易合起来，他便露出一股孩子气，对着扶栏砸击。

　　卓芬乜斜这一幕，嘴唇冷冷翘了起来，果不其然，这货用力过猛，竟将千里镜的遮光罩砸落下来，当时骇得脸都绿色的，把卓芬逗得憋笑难忍，眼角处挤出些开心的弧度，正巧被杨锐注意到。

　　他是必须按捺着性子，可那是对邵鸿振，对一介民女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于是这人快步走了过来，海风将他腮旁两绺头发吹得微拂似飘的，颇有点翩翩少年郎的仙味儿。

　　卓芬对这道海风可不乐意，她的头发被这阵风吹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才捂了下来，眼角露出嫌恶的神采。

　　余光里是杨锐阴沉个脸走了过来，卓芬还担心他会趁着怨怒出手打人呢，谁料他一抬手，指头缝里夹着一条红粉粉的头绳儿，脸依旧是阴沉着，转个身靠在扶栏上，口气也不好听。

　　“拿着吧，把你头发绑上，跟个疯子差不多了。”卓芬倒没有料到这人不记仇，颇有些诧异地将头绳儿接了过来，好不容易编起两个简单辫子，绕到发峰绾了个不像样儿的髻。杨锐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像是对她这编绳技法不太满意。

　　他耳朵旁边那两绺头发梳理得莹亮洁润，每个骨朵都饱满光滑，尾梢处用蓝染布扎起来，活像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卓芬肯定这是个注重仪表的人，可听他唉声叹气的，心里一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欠身道了个不痛不痒的万福。

　　“杨将军，舵舱之时，多谢您的救命之恩了。”她这话说得十分虚伪，杨锐却不含糊，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心领了，把卓芬气得心如猫抓。

　　卓芬早就看出来，这个叫杨锐的必然和鹰州王府有着什么关系，否则他不会千方百计大卖那块招牌，心里对他早看低了几分。觉得他这种小小官佐一定是为了献媚鹰州王府，才怂恿自己归认那门亲事。

　　卓芬无端的想起，那个海风滥吹的夜里，爹爹打渔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锦衣玉冠的奶嫩色小少爷，白皙的皮肤，粉染的脸蛋儿，比施了粉黛的女子还要娇美动人。

　　这家伙醒了之后，几日时间便和卓芬混得熟溜，跟在自个儿屁股后面“芬姐姐芬姐姐”那么叫着，像极了小孩子。顽了几日打鱼捉虾的游戏，就有几个粗衣浓须的彪形大汉来到渔村，把哭喊着的小少爷给强扭走了。没想到，过了个把月，这家伙居然要娶他芬姐姐。

　　拿那位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少爷，和这位心思烂透的杨营佐比，卓芬是觉得人比人得扔。

　　于是，冷眼旁观，准备听他这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牙来。谁料，这位杨营佐虚张声势地把手抬了起来，指着遥远已成黑魆魆影子的北岸大发义愤填膺之词。

　　“大昭究竟是如何惹上瀛国这等妖孽的？我大昭百姓安居乐业，从不逞大国威风欺压番邦异国，为何这歹毒的瀛国贼子对我大昭如此死缠烂打？！只恨我没有插翅的本领，飞不到那里去拯救百姓。”话说到深情之处，这位杨大人居然反手擦起眼泪来了。

　　卓芬瞠目，浑不觉甲板上修补作业的水兵们都往这边看了。

　　“杨将军为何如此伤心？莫非是父母姊弟也被瀛匪害了性命了？”卓芬一时想起苦命爹娘，以及葵仙村死于非命的四百多口人命，自然伤心欲绝，鼻头酸涩，心料杨营佐也是苦命的人。自此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多担待人家一点，尽管他脑子挺不好使的，还有点装腔作势的坏毛病，可也不算是个坏人。

　　杨锐用袖子擦了擦脸，瓮声道：“我父母兄弟姐妹都过得挺好的，只有我过得不怎么好。也是想到国与国间的争执，都要由百姓填单，实为百姓鸣不平，这才落下泪来。”

　　卓芬凝眸点头，道：“听杨将军所说，应是在大家庭里生活的。大家庭生活自有大家庭生活的难处，过得好与不好其实全赖个人，是否能游离其间，圆滑处世？小女子佩服的是，杨将军虽为水军之中一员低阶军官，却胸怀天下心系百姓，一颗赤子之心热忱感人，小女子自问没有这等情操。”说着，道一万福。

　　杨锐急忙让她不要多礼，脸色涨红，兴许是被卓芬那两顶高帽，砸得晕头转向了。甫一张嘴，口齿都不是那般清楚了：“卓姑娘，你当真认为杨某是那样的人？”他希望得到卓芬的肯定，因为他似乎找到了一点被父皇看重的可能性，喜悦总会冲昏人的头脑，尤其是容易轻信别人的蠢货，这副兴冲冲的模样令卓芬眯眼微笑，连连点头。

　　“杨将军当然是这样的人。”卓芬将他手里坏掉的千里镜拿了过来，又问一个修缮甲板的水兵要了旋凿，将千里镜上的旋螺拆卸下来，继而将自个儿千里镜上，尚好的旋螺拆下来一个，帮他安上。杨锐的眼睛随着她手下敏捷的动作抬来挥去，直到卓芬装好了遮光罩，将杨锐那颗缺油老化的旋螺装回自己镜上，杨锐看呆了，挤眉弄眼的。

　　“这，这怎么可能？那颗旋螺都坏了的？”

　　“杨将军所言差矣，是你没有找对方法罢了。你只知旋螺若缺油老化，便无法正常运作，殊不知螺孔也同样会生锈。比如说罢，我手里的千里镜，成色显然要比你的那支好，因你是低级军官，常常要用到千里镜观察海情，而邵管带的这支保养就好，所以呢，我将沾着新油的旋螺放进你那里，将你那颗老化的放进这支，奇效毕现了？”

　　讲解了一通，甫抬眼看看杨锐，只见他神态缄默，半晌开腔道：“卓姑娘，你这样做，会挨鞭子的。这颗旋螺显然老旧，邵管带一经发现，便知是被人换过了。不过，你放心，若是被他发现，我自会主动承认，保叫你不缺一根汗毛。”说完，这货居然乐滋滋地从卓芬手里拿走千里镜，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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