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首任女舰长

　　羲和移驾，辇火纷垂，蚕食了白日积云，霰洒于墨海北滨。琥珀色的黄与墨海的蓝交织相溶，共海天一色，潮起潮涌，和着浑浊的泡沫，将网兜里的海货推上了岸头。海货多为墨海鲭鱼，银鳞粉肚儿、肉质鲜美赛过豚脯，此鱼夏季迁徙至深海且群居警觉，故打捞不易。

　　滩头灯影迷离，连成一片，背靠渔村的魁梧汉子耸肩抽手，使出十成力气拖网前曳，将踱沙而行的蟹类骇得群起趋避。尖角小舢泊在身侧，望着他奋力作吼的模样辅以遂浪起迭，孤帆待守。这舢板即是渔民的守望，彼此依靠，在这浪尖挣扎生活了好些年。

　　轻踩海沙的声音窸窣传来，汉子袖汗屹立，霜染犷鬓下的眼睛里，喜色掺忧，再转即是难言的酸憾。他视而不见般弯下身去，埋首作业，臂上肌耸筋张，发劲又松，倏觉得疲惫缠身，扶跪跌坐于滩头。面色仍不改强拗，犟眉大喘粗气，恨的是，已然不复当年体魄。

　　脚步的主人伫在七尺之外，以一袭朱彩霞帔相见，飞云鬓角修得油润光洁，半截玉簪缀半指明珠，照得粉白妆面粲然生辉。素日里的快乐明媚尤在脸上，唯抑住了浪渲心扉，所见皆是明艳红光。汉子须臾间便收了狼狈的样子，唯在她面前，绝不敢显露丝毫懈态。

　　她疾步驰来，半蹲在汉子眼前，纤纤素手探出重袖，所见袖上雀犼齐鸣、象麟争参之景泰盛像，艳绝凡尘。观其襟，白绒黄绸绗缝、金丝玉线入扣，衬得俏人儿如蝶似梦，卓然天成。

　　只是，眉间稚气未脱，含了顽皮心性，不知明日之后她能否长进一些心智？

　　甫向上看，到了她牵出几缕烦扰的唇角，微微启闭也用上了今日王府新教的规矩：“爹爹，您退了潮又下海啦？”汉子愣神，似是女儿的责备听来多了几分贵相，不由得脱口而出：“呦，是该叫你夫人啦？”话说出口，又觉得语势生硬，深怕伤了她的心。

　　着盛装的女子却没恼，视线移向网兜里扑腾活跃的鱼类，登时杏眼睁得比若铜钱，脸上的浓脂厚粉也挡不住那份欣喜，纵身扑进汉子胸怀：“爹爹！是鲭鱼！”那经王府接亲婢女拾掇利朗的发饰，便在这耳鬓厮磨间全然散掉。

　　复抬头，已换了副馋猫似的笑颜，只可惜泪珠弹落腮旁，是以她摒唇挺鼻，强颜欢笑，为的是不让爹爹担忧。

　　汉子掌间的茧子覆于女儿肩头，深深打量着她如今面貌，见那晕花了的脸和这身行头是怎么也搭不上。于是抻出手指为女儿轻轻擦拭，脸皮尝试蠕动了几回，许是笑容对他来说实在难办：“芬儿，明日住进王府日子将不复从前，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露琼浆，鲭鱼许是难以吃到。爹爹把这鱼带回去，让你娘熏起来。可别再哭啦？要长大了。”

　　“爹爹，我，我不嫁了。”说着，泪水涟涟的人儿又要去抱，便被汉子掣着肩头，一如幼时嫌她撒娇无度，反手阻挡。

　　汉子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又少不了几分沉重：“芬儿，这种话以后绝不可再说。做了王府的夫人就要学惯夫家的礼数，遵从皇道教化，切不可将渔村风俗、你的娇憨习惯带了去。爹本不想你有朝一日重蹈这贵胄覆辙，但命理何其玄妙，偏偏让那落水的少年是小王爷？如今这亲事是覆水难收。你自要晓得，高闱深阁、檀牖楠榻之上人心难测，菡萏芍药虽美，毒液亦深藏于道貌……”

　　说到这，女儿粉雕玉琢的脸便苦了起来：“爹爹！人家明日就不在爹娘身边，您还说这些古里古怪的，让人听了难受！”说着还不情不愿地用厚重袖头擦拭脸颊，忙被她爹爹夺了过来。见女儿擦也不成，脸裹入阴影撇一旁吮泪，许是真闹了别扭，汉子手下不觉松开几分力气，只是仍握着她酥软桡骨，忽然从沙地上一跃而起。

　　“是爹爹错啦！爹爹说了让芬儿扫兴的事，理应受罚，这就将鱼拖回去！”他果然又如同往常那样扳正身形，扛着渔网拽住女儿的手拉了起来。女儿刚还泫泪，此时见爹爹一扫阴霾变得一如往昔，严肃居多却也含着难得的温柔，不由得眼神发亮，灼灼透出风发神往，狠狠点头，随爹爹一同挽住渔网。

　　“嗯！”

　　时下，却不知墨海早已呈上了诡谲风光。先是从汉子头上掠过的海鸥嚎得瘆人，再其后，海面凭空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个浪头翻起百十丈高，带着大群海豚飞鱼窜起，害得海豚惨嚎、飞鱼无处遁，又一个潜龙入水，势要将墨海捅个窟窿，巨浪推散，狂奔不止。

　　汉子警觉异变，转了过去，攥着女儿的手丝毫不敢放松，目光所寻之处，盛产鲭鱼的深水海域早已是蒸锅冒泡。洁净纯白的海底沙滚滚向上凸涌，其中染了许多水族鲜血，猩红而邪祟。卓芬注视着从那片泛滥海沙中露出的旗帜，惴惴不安，冷汗直冒。

　　汉子亦怒视前方，眸光里映出一面丹红色骷髅旗，旗帜下怪船呈烙馍圆，铁壁重围，恰似浮在海上的堡垒。此船出没时海水顺着弧形龙骨往下瀑洒，硬生生拖出一圈壮观水幕，银龙倾泻显出它阔逾五百丈的钢铁雄躯，四周有诸多悬挂同样旗帜的舰船一并护航。

　　“是瀛匪，芬儿，快！通知全村人！”一艘艘开云巨舰前舷绷立，护有重甲牢不可破，护甲之上又雕着诡异绝伦的图案。天上的星宿尽列其中，诸如天王、哪吒、武曲、巨灵此类神祇，皆以扭曲形式表现，与大昭国拜信的传统神明，似是正邪不两立。

　　只那雕饰就足以让人后襟生汗，毛骨悚然了，汉子嗫嚅着推走女儿：“芬儿！去啊！”

　　“爹爹！”卓芬视线落处，是爹爹从舢板中取出火铳，人猫着步躲到一块礁石后面，朝这边连连摆手，脸上狂容毕现。他取出一颗纸包弹，手嘴并用撕开油纸，将黑乎乎的火/药塞进铳筒，甫将弹丸与油纸一并捅了进去，烦乱间，还不忘冲着女儿张嘴说话。

　　卓芬发现爹爹的牙齿都是黑的，那是火/药的染色，让他那张脸变得更为深刻冰冷。

　　卓芬在那一刻并不知道，海平面上隆升而出的魔影将会如何肆虐众生？而她那时仍一心相信着大昭皇威浩荡宇内，瀛匪终会被大昭水军驱退，她要做的，只不过是返回村内燃起烽烟。简单的，如同每一次军民操练，她自十岁时开始经历，本应见怪不怪。

　　只是，今次的舰船她从没有见过。她身处渔村，大昭帆船她闭上眼睛都能画得出来，可今日这海平面上的东西，实则妖异至极。

　　一些活物吸引了她去看，装了鲭鱼的网隔在她与爹爹之间，每一尾鱼都似乎在朝向她吐露着人言“逃吧！”“死吧！”她兴许是怕到了极致，趔趔趄趄踩着一脚软腻海沙，揽袖逃向渔村，没奈何大喜绫罗竟成了她赶路的桎梏，曳丈的裙摆绊得她连连摔跤。

　　海面上停留的“铁秤砣”犹自冷眼旁观，待那一道红得醒目的影子跑得远了，巨舰中的一员方才有所行动。夜叉雕饰长舌滴血、背负双翼悬挂了无数嚎哭的首级，只叫人看上一眼就骇得心肝乱颤。此舰甲板处嗡嗡噪响，打开了一道五尺宽深洞。

　　颀长铳炮缓缓推出，夕阳余晖洒落上面，竟显得其物釉亮夺目。铳口处的炫光不安骚动，膛内热风蓄势待发。

　　砰！

　　那热风在一声铳丸炸响后，竟停了下来。静止片刻，猛然调动朝向，直指海岸上那个男人，他手中火铳仍冒着一缕青烟。

　　俯卧着难以爬起的卓芬，她痛恨自己这一无是处的柔弱身子，痛恨累赘宽大的裙摆却不懂如何解开。她焦急、失落、甚至憎恶明日的婚礼居然要改变她无忧无虑的人生？她又想起了幼年时，就在这片海滩上，她迈出蹒跚脚步，手中拿着纸风车追在爹爹身后。

　　那道魁梧挺拔的人影，朝她露出满脸的不耐，就用手撑了她一下—

　　人影脸上的神采竟然模糊了起来，那牵着她手常感到磨砺不平的茧子，与满眼迸散的砂砾浓烟，一并分裂四射。而人影仿佛在砲弹带着尖哨飞上海岸时，曾开口对她说过什么。可他的声音总是很深沉，深沉到她隔得远了就难以听见。

　　心脏在那一刻仿佛如遭捶击停止跳动，日晷上的时刻，顺着心房逆转再正转，卓芬耳中一片嗡鸣，吃惊地望着刺目的焦坑。

　　“爹爹！不要！”凄历的声音，兀自滩头盘旋，而那里，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快逃！不要回头！”模糊的影子，藏在礁石后，露出乌黑的牙齿冲她喊了些什么，此时，在长鸣的耳道里居然清晰无比。

　　猛地惊觉，泪水从尚未干涸的眼角滑落。她自小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长成不被爹爹当成累赘的人。所以王府这桩姻缘她并没有如何抵触，她想试着接受这让她难堪的性别，因为要强的她终归不是个男人，而女人想要不做累赘，嫁给王爷并不是一件坏事。

　　“卓芬！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模糊的影子，手持铳枪指着女儿，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要用这种方式激发她的潜能。

　　不能再犹豫，铳炮特有的机械轮转声，远远地从海面上拂来。那稀奇的，不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转轴摩擦，像是宣告了妖魔的崛起。焦坑仍在冒烟，而仿佛是人体碎屑的东西，也洒落到各处，碎屑被火引着，升起一缕一缕分散缥缈的诡异青烟。

　　卓芬只觉得头重脚轻，抖索战栗之间，她徒手撕裂了前襟上繁复的纽扣，代表皇室尊严的宽袖被她生生扯下。最终她只留一层内衬单衣翻爬出去，挣扎着起身，身后留下有如蛇蜕的布绺。

　　她要告警的地方，却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渔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带着焦灼的气味，与纷飞的火星，腾起了十多丈高。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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