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骨妖幡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那人轻笑着说，“你想想清楚。”

　　那老大愣了，觉得这人竟然好像还挺讲道理。“这山洞是我这一众小妖的避风窝，你这么霸占着，说不过去。”他收起了讨好的笑容，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不能不让我们进洞。”

　　他身后的一众小妖探出身来，纷纷点了点头。

　　那仙人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际尘。”他回道。

　　“际尘，若论先来后到，这山洞非我莫属。我三万年前尸解化仙，原身便葬这山根底下。你们不过几百年道行的小妖，怎好意思说是这山洞的主人？”那人轻撇了撇嘴，带点鄙夷道，“其实这步天山如此寒酸，我并不屑霸占，我此番旨在我前世原身。我寻回了原身，便会自行离去。”

　　“葬在这山根底下的原身？”际尘浑身一僵，方才众妖好像跟他提过这事，他心思一转，脸上的眉毛不自主的抬了一下。

　　饶是他灰头土脸不辨五官，还是被那人看出了不对劲。于是问：“怎么？你知晓一二？”

　　“没有没有。”际尘连忙否认，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把两边的头发往脸上拨了拨，说：“容我出去，静下心来想一想。说不定能想起一二”他说着转身，拨开身后的众妖就要往洞口去。

　　“等等。”那人突然却叫住了他，说，“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这语气里不再有轻笑，颇有点凌厉的意思。

　　际尘顿了一下，他转过身上，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

　　那人盯着他，从池中慢步走了出来：“这步天山的精怪修为肤浅，个个面目丑陋，你是什么道行，竟有如此鹤立鸡群的面目？”

　　际尘似是羞愧地低下头，弯着腰往后急退了两步说：“仙人说笑，我这灰头土脸的，哪有什么面目可言？”他说着正想转身往外跑，那人一个伸手，凌空就制住了他！际尘奋力一挣，周身束缚的力道却如铁索般勒紧，哗然将他摔进了身后的水池里。

　　尘灰飞转，水花高溅。际尘只觉得自己被人如同抹布在水里搓了一顿，又被扔上了岸。

　　他被水呛得干咳了两声，大气未喘，那人手指一动，隔空将他的脸扳了起来。

　　际尘心里暗叫了一声完蛋。果然，那人眼神一凌，上前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说这步天山的妖物个个尖嘴猴腮，哪来如此成熟的人形，还配着这般面目。”他恨道，“原来是个修炼附灵术的野鬼，霸占了别人的身躯！”

　　“我冤枉！”际尘下意识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大声道，“我入此体时，此体无魂无魄，是空壳一个！无主之躯，并非霸占而来！”他紧紧抓着那人的手腕，手上带着的水渍的灰尘将那人的手也弄脏了。那人注意到这一点，急忙撤了手，脸上露出了略微嫌弃的表情。

　　“是无主之躯，就不算霸占吗？！”

　　“不……不算吧”际尘说，“顶多算捡个漏呀。”他倒是十分委屈。

　　那人暗耐了心中的怒火，甩了甩手上的灰尘道，“你可知这是我飞升前的原身。识趣的快些离开，将这身体交还给我。”

　　际尘料到了，他喘过两口气，沉默着在地上坐了一会。

　　“还愣着干什么？”那人垂下眼睛看他，说，“等我扶你吗”

　　际尘连忙站了起来，他踟蹰了一会，扭捏着说，“……我这身体是步天山倾塌那天在山根处捡的，我寻思着没人要了呢。现下我已经在这身体里住了五百余年，魂根已生，要离开恐怕不易。”

　　那人冷淡地撇了他一眼，说：“那我帮你。”话音未落，他已轻抬五指，那指尖白气轻旋，已往际尘的眉间指去。

　　“你即已飞升，便是前尘尽断，这原身已不属于你了！”际尘心下一害怕，嘴上反倒凌厉起来了，“你这般强取，我就算魂魄离体，也会留下怨气缠身！仙人你用着也不会爽利！”

　　那人顿住，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威胁我？”

　　他前世千万年修炼的不伤之身，放之四海，也算奇货珍宝。不想被一附灵霸占了，还回过头来威胁他。

　　际尘说得不错，他之前若已成仙而去，便是斩尽尘缘，前世的记忆也早一起带走了，论理，这身体确实已与他缘尽。

　　普通的尸解登仙，仙人的旧身都会在不久后化尘消散，因得他之前修炼的就是不死之术，是以这身躯才能经万年不腐。

　　“这头顶三十六重天，我且走他一遭，若是过得不快活，便回世来找你。”那天他登仙化羽，念念回头，是对他的身体这样说的。

　　现在想来，这身体当时可能没答应。它被埋在天柱山下三万年，空虚寂寞冷，天柱一倒，马上被人捡漏，与这野鬼苟合了。

　　际尘入附之前，这身体空空如也，无异于献舍，是以际尘能在这身体里生出魂根，并且自如使用这么多年。

　　他现下就算强行拨离际尘的魂魄，也势必会留下际尘的魂根，一山不容二虎，际尘的魂根不除，他的魂便不能在这身体里落根。哪天干起架来，随便一个修道稍高的妖，都能把他打得魂体分离。

　　除非际尘能心甘情愿献舍与他，自动将他的魂根从这身体里抽离出去。

　　但现在看来，这人明显是不愿意。

　　他看了际尘一会，收回了手指。

　　“这位仙人......”际尘刚要说什么，却马上被打断了。

　　“不要叫我仙人，我不是。”那人思量了一会，慢慢坐回了池边的石登子上，说：“好啊，天上地下，你是第二个成功威胁到我的人。”

　　际尘噎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低头之间，看到他的左手腕上系着一根寸宽的红带子，像是什么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条。那人的右手拇指在带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会，许久道：“你可以叫我长梧。”

　　际尘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干涩的声音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叫长梧的人坐着，许久也没再说话。际尘偶尔抬头用余光偷偷看他，却见他眉头微皱，似压着深重的心事。

　　际尘有种自己欺负了这人的错觉。虽然他现在瑟瑟发抖，明显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旁边站着的众妖刚刚早趁乱遁走了，际尘在那人眼皮底站着等了许久，觉得这样抖下去不是个事，要杀要剐终究得给个说法，于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长梧仙人……”

　　那人立即飞了个刀眼过来。

　　际尘忙不迭闭了嘴，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但脑子一团浆糊，实在也想不出来。

　　“其实我要杀你，不过翻手之间。”那人站起来，手掌搭在了际尘的肩膀上，“但杀魄先杀身，这是我的身体，我舍不得伤它。你即是一个野鬼，却修着附灵术，当是个蛮有上进心的野鬼吧。”

　　际尘脑子转了三百圈，觉得这人可能是在夸他，于是尴尬地笑了两声，谦虚地说：“那倒也没有吧……其实我……”

　　“孤魂野鬼，不去投胎，却在这步天山修术。难道你想成仙？”长梧抬着头问他，不等他回答，又道，“我渡一些修为给你，点化你直接成仙如何？”

　　际尘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凡人修仙至少需百年，妖族需千年，鬼族需万年。这还是骨骼清奇资质出众的，但凡普通一点点，这时日都得翻倍。这人哪来的勇气，敢说渡鬼成仙？简直胡扯。

　　你可以侮辱我的修为，但不可侮辱我的智慧。

　　何况我也不想成仙。

　　“我不想成仙，只想去投胎做人。”际尘道，“可阎王殿不收我。”

　　长梧抬了眼，问：“为何？是阳寿未尽，枉死的？”

　　“不是。”际尘道，“是因为我失去了生前的记忆，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在哪里出生，又是怎么死的，一概忘了。连判官的生死薄上也找不到我的姓名。他们说我不是凡人魂魄，不由他们收管，我跪遍十殿阎罗，硬是无人收我。”

　　“我只记得自己的姓名了。”他说到此处伤心不已：“我也曾想，是不是我上辈子不叫际尘，而是上上辈子叫际尘，少记了一个轮回。便想让地府的真君替我查查轮回薄，但他们只叫我滚。我自行去查阅过一些，结果次次被打，若不是这身体着实抗揍，我怕已死了八百回。”他叹了口气，“打也打了，却依然一无所获。”

　　我不知自己的来路，也不知去路在哪。爱恨情愁，无处落脚。

　　长梧静静听完，说：“若我可以帮你寻回前世记忆，助你轮回解脱，你如何报答我。”

　　际尘咚地跪下道：“若是如此，我生生世世记你恩德！来世当年做马……”

　　“我不缺牛马。这点恩德你喝一口孟婆汤也就忘了。”长梧道，“到那日，我要的你心甘情愿献舍于我，还我一具干干净净的不死之身。”

　　际尘慢慢磕了个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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