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93年

　　真的确认身处2019年的现实时，心里说不清失望还是松一口气，这个地方，跟他的虚拟世界相差不多。

　　这样算再活一遍，还是硬生生被缩短了二十年寿命？

　　李子游藏身廊柱后，想着离开要何去何从，脚步声走近，他撇过一眼，一胖一瘦两个女孩穿着护士服，靠在柱子歇脚。

　　休息着，没注意身后还有人，瘦女孩问：“安妮，刚才你传呼机没响吗？”

　　被叫安妮的护士边捶腿边说：“没啊，怎么了？”

　　“啊？”女孩有些惊讶，“刚才我看见张医生跟护士长都跑去顶层，你不也负责那位大人物的嘛。”

　　安妮一听这话，抱怨道：“还不是他的所谓夫人，嫌我不够专业让调下来了，颐气指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整间医院是她开的。”

　　女孩说：“不是整间也有半间，谁让人家有钱呢。”

　　李子游躲在后面，悄无声息地听着。

　　安妮说：“当富豪命也不好，大家心知肚明他的情况，植物人状态，就是靠设备吊着性命，要不是他夫人死命要他活着——”

　　“嘘！”女孩连忙伸手捂住安妮的嘴，“指不定这儿有记者蹲着呢，让听见你泄露病人情况，解雇是轻的，被告进法院就惨了。”

　　安妮拨开她的手，想到那个女人的行事作风，悻悻地说：“不讲就不讲，没人讲杂志还不是查了个底儿掉。”

　　女孩往四周张望了一阵，确定没隔墙之耳，然后说：“杂志上讲的是真的？故意封锁消息就是为了转移资产？”

　　安妮撇撇嘴，“谁知道，豪门大宅底下多龌蹉，反正不为了爱。”

　　没听完她们的交谈，李子游悄悄站起身，往最近的东门离开医院大楼。

　　三月阳光正好，洒在外墙玻璃上反射耀眼的光芒，26年后处处陌生的细节，现实与虚拟的错觉交织在脑海，李子游好一会儿迈不开步，也透不过气来。

　　站在半途行动古怪，已经有警卫注意到他，已经从远处走过来要问话，李子游放下情绪，快步出去。

　　警卫跟了上来。他径直冲向大街外，随手拉开一辆计程车车门，钻进去啪一下把门关上，说：“开车。”

　　司机不紧不慢回头，“阿叔，去哪儿啊？”说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他要去哪儿？

　　这是26年后的香港，但也许他能去找包志球，他家大宅应该不容易搬走，这么想着，李子游跟司机报了地址。

　　跟着车子穿梭大街，几十年风景变化很大，林立的商厦已非旧时模样，沿街多了许多找换店，唯一不变的是行人依旧如织。这里很繁华，可不像拥有高智能的世代，李子游有些疑惑。

　　司机从后视镜看李子游一眼，日光普照，这人却像陷在阴影里，半张脸看不出表情，冷如寒云飘过。他悻悻然沉默，后来终于忍不住打开话匣子：“瞅着您有点眼熟。”

　　李子游避重就轻，说：“我几十年没回来了。”

　　司机猜想他是国外探亲的华侨，笑了笑说：“老觉得在哪个报纸上见过你，可能认错人了吧。”

　　李子游心里清楚，司机没认错人，他在现实中有名，只是并非市场见报的名人，若非他自己承认，谁也不会一口咬定他的身份。

　　行驶中，司机完全把他当做长辈，口若悬河地介绍本地近年的变化。

　　“生意不像以前好做咯，现在的人花一万几千打游戏机觉得没什么，坐计程车一块几毛都斤斤计较。”中年男人开始忆当年风光，“哪像以前，小费比车资还多。”

　　李子游问：“你说的是——”

　　“极乐呗！”司机说，“一个个跟吸毒似的，宁愿刷爆卡也要玩几个小时，说什么玩过极乐就知道现实没劲透了，懦夫，逃避现实讲得这么好听！”

　　前方信号灯变成红色，车子缓缓减速，司机指向旁边小路经过的青年——他打着哈欠低着头玩手机，耳机隔绝世界，黑眼圈格外醒目，“玩极乐的人都有样子看，讨人嫌的衰相。发明这游戏的人应该抓他去坐牢！”

　　李子游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我听说布利斯董事长进医院了？”

　　“因果报应，活该。”司机语气中很有一股愤世嫉俗的不屑，“就算死了也不顶用，他的情妇比他更厉害，公司还如日中天呢！为了钱啥昧良心的事都肯挤破头干！”

　　李子游一愣，“情妇？”

　　“姓林的，忘记叫什么，都是一路货色。”他说，“不是我说，红颜祸水，公司交到女人手上迟早垮。”

　　李子游的目光向下移动，椅背网罩有几份日报，他抽出来翻去财经版，股价行情中轻松找到了布利斯，布利斯在浩瀚如海的股票中市值最高，跌幅也最大，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涨跌幅数字下有一片时评分析提及布利斯，曾经的股王股价跌破低点，迎来市场的无情抛售，分析说布利斯掌舵人重病，内部权力中心跌宕，给公司带来不明朗因素。

　　文中还说道，李子游的情人，布利斯执行董事林诗雅并非信息行业出身，靠裙带关系想掌控商业王国，来自内部的挑战恐怕不会少。

　　攥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李子游心情难以平静。

　　这时电台传来一条播报广告，“全新版本极乐，做你想做，痛快淋漓，世界等你主宰！”

　　司机不耐烦地把音量扭到最低，“就知道给人洗脑！”

　　李子游拍他的肩膀，急切地说：“不，我想听听！”

　　客人说了算，司机只得又打开收音，广告这时已告终结，转回音乐节目的宣传片头，再听不见极乐的内容。

　　看老人怅然若失坐回位子，司机不解地往后视镜反复看了几次，越发觉得这人古怪，还十分眼熟。

　　车子驶到半山一座大宅门口，大门后是悠长的甬道跟石阶，石墙隔绝闲人，只有一座通话机与内部连接。

　　李子游从车窗往外看，建筑的模样很陌生，他小心着没下车，而是对司机说：“年轻人，我腿脚不方便，麻烦你帮我去问问这里住的人是不是包先生。”

　　李子游穿着病号服，的确面相苍白，司机也就下车代劳，摁下对话机等了一会儿接通，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又折返回来。

　　司机探头进车窗，说：“是包宅，不过里面的人说主人不在，让你报个名字。”

　　“能问问他去哪儿了？”

　　司机为难地说，“别开玩笑了，人家一个大富豪的行程会主动跟外人说吗，跑去问还不是讨一鼻子灰。要不你自报家门，告诉他们你跟他什么关系，说不定人家乐意告诉你。”

　　“……”李子游沉默，他忽然意识到，逃避幽灵送他的身份来这儿找庇护的行径有多蠢。

　　司机催促道：“阿叔，我还要载人做生意的，你赶紧结了车资下车吧。”

　　“不，”李子游却说，“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重新出发，车厢里气氛比刚才尴尬得多，司机眉头狠狠皱着，一会儿指自己上山，一会儿让过海，他审视李子游一番，这人穿病服，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装钱的兜，恐怕是坐霸王车的，他暗道一声倒霉，心想等会儿付不出钱就要他好看。

　　按李子游的要求，计程车在布利斯大厦门口停下，他不下车，也不劳烦司机问询。

　　警卫见车子堵在门口心里相当起疑，抄了警棍缓步上前，他先是目光投向同样摸不着头脑的司机，车窗两旁左顾右盼，随后才看见车座后的人。

　　这人打扮算是狼狈，长条格纹病号服上沾染血迹，头发耷拉，脸颊也是大病初愈的瘦削，可不妨碍警卫一眼认出他来。

　　还隔着一臂距离，待看清楚车厢中那人的侧脸，警卫顿住脚步，脸色大变。

　　不可能认错……警卫心中喃喃，他在这儿迎送过大厦的主人上千次，别的分辨不出，唯独这张侧脸不可能认错。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滑稽地跳起一转身，抓住门把，三脚两步冲向前台，几乎是摔过去的，他掰着柜台边沿，跟他们急切的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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