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荣辱

　　当然了，这事并没有过去。
　　谢小公子心里暗搓搓记恨北望，回家之后绘声绘色把事情和父亲描述一番。这便了不得了。
　　谢大人之妻沈氏是个泼辣的，闻言火冒三丈，想着她那无辜受罪的女儿更是悲从中来。
　　谢大人与北清和算是故交，虽然朝堂之上文武相争，但也佩服北家的忠勇有谋。而今听了儿子的话也是拧起眉头，觉得这事不太好。虽说是童言无忌，但北家小子也欺人太甚，他们姑娘六岁了，谈不上说亲的年纪，却也总是要做打算的，这要是把这样的丑话传出去那还得了？
　　谢蘅心知自己也有错，老老实实跪在父母面前磕头，鼻涕眼泪一溜串不要钱一样往下淌。

　　沈氏知道丈夫对定昭王家青眼相待，此时为了女儿，她却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泼辣的性子尽数全收，小花手绢儿一掏，抹起眼泪来。
　　沈氏：“他家的姑娘还那么豆丁点大，随便说什么也不要紧。咱们的姑娘却已六岁了，北家世子说话又那么损，这要我们家姑娘以后怎么见人？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氏：“老爷您别看咱们冉冉才六岁，姑娘家的名声可是从小就要看中的。更何况蘅儿上的学堂又不是一般的私塾，那是社学，里面尽是大夫王孙家的小公子，这事被旁人听去，岂不是把我们冉冉当了个笑柄？”
　　谢大人脸色发青：“夫人说的我都明白，可定昭王府里王爷也不在，我总不好登门说理。”
　　沈氏手绢一扔，怒道：“总要他家小世子亲自登门道歉！”

　　门外谢冉施施然进来行礼，看见哥哥跪在地上，母亲一把眼泪满脸愁怒，实在是不明所以：“爹、娘，哥哥，你们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六岁的小谢冉一身粉衣，扎两个绢花小髻，十分的玉雪可爱。
　　沈氏没脸把实情和姑娘说，谢蘅膝行几步蹭到妹妹面前：“妹妹，哥哥对不起你！”
　　谢冉急忙侧让，看父亲阴沉的脸色又不敢去扶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谢蘅把事情一五一十讲了，谢冉差点没听晕过去，什么走路平地摔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她夜里……夜里……
　　谢冉气得小脸煞白，眼泪像珠子一样地掉，哭也不出声儿，埋首在母亲怀里啜泣。
　　谢大人看不下去了，一拍桌案道：“此事定要他府上交代个清白！老夫虽无老王爷不世之功，倒也不是怕了他们的！若他处理得好还则罢了，若是没给冉冉一个交代，御请赐奏也要参他一本！”

　　谢蘅看见妹妹哭，心里也好生难过，越发自责，再掉起泪来。
　　谢大人骂道：“你也有脸哭！他愿和你炫耀他妹妹你便让他炫耀又能如何？就算他有错，你也该‘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忠言直告恰当引导，他一再不听，你不管就是了。你倒好，起先动了小人心思，最后把你妹妹也害进去，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自取其辱！”
　　谢冉抹抹眼泪，从母亲怀里挣开来柔声道：“爹爹这话说得也不全对，这又不全是哥哥的错，世子行举不端，明知他是玩笑也拿着玩笑去害人，实在是可恶！”
　　谢冉斯斯文文地拿手绢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端正坐好，说道：“爹爹也不用太过忧心，女儿行端言谨，世子说的话不过是胡编乱造，如果真有人偏听轻信了，那他们也没什么好让女儿看得上的。”
　　沈氏知道女儿是个懂事知礼的，听到她这么讲，心里更是觉得北望说的话实在是污水一盆。
　　谢太傅对女儿说：“爹定要让北家小子给你道歉的！”
　　夜里夫妻两个一合计，第二天沈氏就牵着谢蘅去王府请罪。

　　柳氏知道自家的半大小子顽皮，却不知道顽皮到了这种地步，竟拿着姑娘家的名誉去胡闹。
　　而且反倒是沈氏带着谢蘅登门来“请罪”，说是谢蘅言语失礼，要向北枝道歉。说是道歉，可人家哪有什么错？不卑不亢的是登门来问罪来了！
　　柳氏简直是觉得被一巴掌打到了脸上，面上的温婉也耐不住了，狠狠把桌案一拍，茶盏都在上边跳起来，把沈氏母子吓了一大跳，根本没想到看着娇柔的王妃凶起来这么厉害。
　　柳氏朝沈氏温柔笑了笑，随即严肃吩咐下人：“去把北望那个臭小子给我拎过来！”

　　学堂十旬休沐，北望和楚山青正在院里练武打桩，两个小少年打着赤膊扎马步，手上平举着千斤砣，冬天里也满头满脑满背的汗，那边王管家一溜烟跑过来叫人：“祖宗！小祖宗！”
　　北望蹲着马步也不动，扭头喊：“王伯什么事啊？”
　　王伯：“两个小少爷，你们可又闯了祸吧？做点什么不好，出口编排别人家姑娘！谢大人家的夫人带着谢家小公子问罪来了，夫人叫你过去受罚！”
　　闻言北望站起身：“啊？”
　　楚山青慢悠悠跟着起来：“这事可没有我的份。”
　　北望气道：“那你也在一旁干看没管啊！走走走，要杀要剐一起伸头。”
　　二人快速冲洗一番换好衣服往会客厅去。

　　王妃安抚沈氏道：“这事我定会给谢家小姐一个交代，不仅要他赔礼道歉，登门谢罪，夫人有什么怨气尽管往我来，非要把这浑小子揍够了不可！”
　　沈氏抹抹眼泪：“都是十月怀胎生出来孩子，世子和蘅儿又是同窗，王妃的意思我明白，我也不敢有要相逼世子的想法，到底是年纪小，童言无忌也就算了。可我家姑娘的名声，也总是受了损伤，就算是童言无忌，也受不得世子这样去说。闺誉清白对于姑娘家而言是最为重要的，王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柳氏连连点头：“这事错在王府，夫人别说什么见外的话，错了就是错了，该罚的他跑不了。”

　　北望和楚山青跟着王伯进了会客厅，一同给王妃见礼，王妃柳眉倒竖：“山青一旁站着，望儿跪下！”
　　北望知道母亲不爱生气，真要生气了谁也拉不住，更何况他做的事儿实在是缺德，自己多少也明白，于是老老实实跪了。
　　楚山青想给小伙伴开脱，王妃却喝了口茶水，重新变回温婉模样：“这事山青劝不了。”
　　楚山青张口欲言，看了看王妃又看了看沈氏，最终没说话，朝两位夫人作揖一礼，站到旁边去了。
　　一旁早有仆人请来了家法候着，王妃轻飘飘道：“打。”
　　扬起的责杖便抡往北望屁股上揍。

　　定昭王妃何许人也，将门虎女，曾经也是双刀侠义闯江湖的主儿，又随军过很长时间，直到生了孩子才修身养性，平怒藏刀，可那种磨练出来的气质还在骨子里存着，不曾变过。
　　王爷在前线带兵布阵，王妃也把定昭王府里规整得铁板一块，再加上他们家的家仆大多都有军旅曾经，都是些军兵的遗孀家人，也不入奴籍，在王府里给他们寻个活路，由是他们对王府忠心不二，对着王妃也是言听计从，说打就打，也不留情面。

　　北望被揍了个狠，谢蘅看着直发呆，一杖一杖打下去他也跟着抖，觉得他家家法实在比起定昭王府实在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只要跪在祠堂里抄抄书就行，哪用受这皮肉苦。
　　狠揍了北望十来下，他倒也硬气，不喊疼，脸涨得通红，眼看都要转白了。
　　沈夫人心惊肉跳摆手道：“王妃，够了够了！”
　　柳氏把茶盏放在桌上：“不打不成器，我家这个皮糙肉厚，夫人别担心。”
　　打满了二十下，王妃叫人停了手，北望脱力地往下栽，用手撑住了。
　　王妃说：“战者争事，兵争交，将争谋，你倒是把谋略都用在了害人妄语上，我打你，你服不服。”
　　北望咬牙，一旁的楚山青直给他打眼色，北望低头说：“服。”

　　王妃看儿子还不太服气，刚柔并济道：“我还真没想到咱们堂堂定昭王府的世子，就为了逞一时之快，竟会用那样的言语去侮辱一个六岁的姑娘！你羞也不羞？可真是太给王府长脸！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现在也是有妹妹的人了，推己及人，若你妹妹五六岁了还被说成那样，你怎么想？就算是个男儿，六岁了还被人说会尿床，你臊不臊，有没有脸见人？这样的话扔到你头上你都要羞死了去的，更何况别人家的姑娘！”
　　北望被母亲说得白了脸，向沈氏行了个大礼，老老实实说：“沈夫人、蘅哥，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还请你们原谅我吧。”
　　沈夫人叹了口气。

　　王妃琢磨了一会儿，朝沈夫人说：“没有几天小女北枝就要满周岁，奈何王爷不在，府里没有个主事的，也不好宴请外宾。正巧花园里寒梅朵朵开得好看，我看不如请一些女眷来王府赏梅玩。我在京城也有几个手帕交，她们的孩子也大多和望儿是同窗，也有几个生了女儿的，干脆把孩子们一起叫来玩耍，再让这小子当众给谢家小姐赔罪，夫人觉得怎样？”
　　沈夫人暗赞王妃礼数周全，自然是没有异议，带着谢蘅走了。

　　北望趴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送走了沈夫人和谢蘅，北望苦兮兮道：“娘……”
　　王妃看了难受，却也不心软：“学乖了没有？”
　　北望点头：“学乖了。”
　　王妃：“还浑不浑了？”
　　北望：“不浑了。”
　　王妃舒了口气去扶儿子：“起来吧，地上凉。”
　　乳娘正抱着北枝来给王妃问安，错过了一出好戏的北枝好奇地看着站都站不稳的北望，眨巴眨巴眼睛。

　　王妃接过北枝哄了两声，对北望和楚山青说道：“你们都记好了，生而为人就要个人的样子。‘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知道什么意思吗？”
　　北望羞愧地点点头：“知道。君子内心不端正知礼，就没有威严，即使读书，所学也不会牢固。行事要忠信双全，不和不忠不信的人交友。做错了事情不要怕改正。”
　　楚山青礼道：“侄儿也受教了。”
　　王妃点了点头：“回去好好上药，一会儿我带妹妹去看你。”
　　北望眼巴巴看了两眼宝贝妹妹，被楚山青搀着走了，一步三回头：“一定要带妹妹来啊。”
　　王妃摇头笑开。

　　自家儿子她是晓得的，北望心肠不坏，就是小孩儿十来岁的年纪惯爱玩闹，猫嫌狗不理地到处惹祸讨人嫌。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柳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摔了碰了都由他自己去。但真要涉及了什么礼教道德，她也不会退让。
　　王爷一去边关数年，若是连孩子也没教好，她怎么对得起夫君？怎么对得起北家的列祖列宗？

　　王妃抱着北枝照例逗她说话，北枝吐了一串口水泡泡逗她开心。
　　乳娘夸北枝聪明，不日就能学会说话，要王妃不要着急，又告诉王妃说：“咱们家小姐学会走路啦！”
　　王妃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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