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荣辱

　　狠力用劲发泄，北枝幼兽一般的低吼和呜咽混着泪扰乱了寒夜，黑暗里一派静谧，楚山青五指穿过她的发丝微微地摩挲安抚，什么话也没有说。
　　北枝松懈下来，呼吸逐渐平复，说：“对不起。”
　　楚山青低声道：“别和哥哥说这个。”

　　好一会儿，北枝轻声问他：“我爹怎么死的？”
　　楚山青叹息：“小枝……”
　　北枝又淡淡的重复了一遍：“我爹怎么死的？”
　　楚山青尽量柔和地道：“定昭王和戎狄元帅斛律野一起……引爆了火珠雷盒……”
　　北枝的呼吸沉重起来，慌张和错乱的记忆像潮水冲刷着她的理智和脑海，楚山青立马抓住了她的手：“小枝！”
　　北枝仰头看着他：“还有呢？还有谁？”
　　楚山青被她锋锐的眼神刺得一个激灵，讷讷道：“还有几位戎狄将领……”
　　“几位！”
　　楚山青顾不得许多地立马安抚她的背脊：“小枝，别激动！”
　　北枝攥着他衣襟下唇几乎要咬破：“我问你几位！”
　　楚山青眉头一皱用力掰开她的齿关，沉声快速说：“六位。还有刘成辉将军驾驶着玉虺也和戎狄的硕虎同归于尽了。”

　　北枝呼吸急促，脑袋里一派混乱，她爹爹和上一世的死因都是一样的，六位戎狄将领、爆炸、同归于尽……父亲没有度过太盛二十三年的冬天……
　　那么在太盛三十二年她的哥哥是不是也躲不过他那一劫？
　　命运究竟能不能更改？
　　如果一切都无法改变，那么她重生是为了什么？为了和赵之烨那个蠢货比翼双飞么？
　　她究竟要怎么做？
　　刘成辉……刘成辉？
　　北枝突然抬头：“刘成辉？他怎么会死……”
　　楚山青闻言疑惑地问：“你知道刘成辉？”

　　北枝猛然惊醒，不，还是不一样的。上一世刘成辉明明活得好好的，要不是刘杉为了救她想要起兵谋反，刘家也不会和北家一起被镇压，落得个被镇压后满门抄斩的下场。
　　如果一切命数都是定数，那么他怎么会这么早就……
　　难道是自己害了他们？
　　北枝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楚山青牵过被子把她团裹捂在自己怀里，看着她忽青忽白的脸色焦躁不安：“小枝……”
　　北枝强自镇定地说：“我听哥哥提过刘成辉，是爹爹的副将。”
　　楚山青：“嗯……”
　　他心里仍有疑惑，北枝的后一句“他怎么会死”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知道刘成辉就不会死？

　　北枝也意识到了自己口快的破绽，主动搂着楚山青的脖子说：“哥哥，我冷。”
　　楚山青连忙紧了紧手臂，又去摸她脚下的汤婆子，已经半冷了，想再去给她灌一个，抱着人又很不方便。
　　楚山青敲了敲墙壁，隔壁睡着车夫二白，没一会儿二白便在门前待命，拿着汤婆子走了。
　　北枝轻声问：“我哥哥有没有事？”
　　楚山青：“没有。受了点伤，无大碍。”
　　北枝试探道：“青哥……”
　　二白拿着温热刚好的汤婆子回来，北枝止住话，楚山青把她抱在怀里的姿势还和从前抱着小婴孩一样，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北枝抽条得很快，小腿搭在他手臂外，楚山青把汤婆子放到北枝脚下，没注意碰到她的足趾，北枝缩了缩脚。

　　楚山青又吩咐二白拿壶温水来喝，等水杯递到北枝口边，二白回去隔壁房间睡觉，北枝这才把开始的问话问完：“青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楚山青顿了顿手：“因为你叫我哥哥，我叫你妹妹。”
　　北枝喝了水，脚下也是暖热的，哭过之后身体泛起疲倦，她说：“可终究不是亲哥哥，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又不好看。”
　　楚山青皱紧眉一言不发，北枝也就这么看着他，应该是过了很久，久到北枝觉得他不会再说理由，楚山青突然讲：“我母亲……”
　　一开口他又觉得突兀，北枝：“贤王妃？”
　　楚山青苦涩地笑了笑：“她不是贤王妃。她讨厌别人管她叫贤王妃。”
　　北枝好奇地看着他，这是第一次楚山青讲起他的家庭。

　　楚山青：“她是个江湖女子，不是世家出身，也没有什么背景。和王爷……相识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是王爷。成亲之后没多久，公主和祖父相继病逝，王爷必须回到贤王府……”
　　“母亲不愿来京城，她不爱束缚，于是就那么留在了南方。王爷很爱她，也纵容她，会去南方看她，只是次数越来越少，相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后来有了我……母亲终究是跟着王爷去了京都千阳。可他依旧很忙，忙着处理千机院的事务，南府和蛮八族之间的通商往来，还有南方乱七八糟的山匪……太忙了。”
　　楚山青摸了摸北枝柔软的头发：“原本我会有一个妹妹……”
　　北枝抬头看着他，楚山青苦涩地笑了笑：“母亲难产的时候，王爷在去往南府的路上……最后都没有了。”
　　北枝无言，靠得离他心口近了一点。

　　楚山青说：“如果她能顺利生下来的话，会比你大一岁。”
　　“那时候北望每天都吵着自己有个妹妹，我很烦他。可后来看见了你，你总会被北望逗得发笑，我就想，要是你是我妹妹就好了，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你开心。”
　　“王爷他……在母亲去世后就一直有些……不太清醒，他以为那是母亲给他开的玩笑，以为母亲又和他在胡闹着玩……”楚山青声音有些发紧，“所以他去找她了……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再也找不到了。”
　　北枝沉默无言。

　　楚山青温柔地顺开她鬓角的发丝，北枝问：“你恨王爷么？”
　　楚山青手上动作顿住，然后继续下去将发丝勾到她耳后，淡淡说：“以前是恨的。”
　　“王爷是个厉害的人物，政务上从不出差错，可他的心很冷，冷到谁都不在乎……原来我是这么认为的，在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很少管我，也很少说话。他笑着，却不到眼底。”
　　北枝心想，你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外热内冷的像是没有心。

　　楚山青说：“后来母亲去了之后，有一次，第一次王爷要传位给我。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听到他说他要去找母亲，我吓傻了，以为他要寻死，后来才知道他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楚……他也不是没有心的人，是情皆孽，众生同苦。”
　　“再后来。”楚山青低下眼睛，垂下一片深色的阴影，北枝不自觉看进他眼睛里去，楚山青对她说：“再后来王爷走了，守灵那天你叫我‘哥哥’的时候，我……”
　　楚山青笑了一下，轻声说：“就觉得也不太恨了。”
　　北枝心里震了几震。

　　楚山青低声道：“其实我知道王爷没有错的，家庭是他的责任，南府、商道、千机院，也是他的责任。他想和我母亲能够潇洒江湖，哪有那么容易呢。”
　　楚山青捏了捏她的脸，北枝闷声问：“等你送我去了齐河，是不是就要回云州去了。”
　　“在那边的确有些事要做。”楚山青说，“可以过一阵子，看过北望之后还要把你带回京城。戎狄国分为两族，白狄守成，赤狄好战。这一次赤狄王请了斛律野出山也折戟沉沙，他们再无将领，应该能太平许久。”
　　“若是两朝议和，齐河边线还需要有人镇守，对于北望而言这是一个历练的好时机。北营中有不少老定昭王一手带出来的将领，他们会照顾好北望的，小枝不用再担心。”
　　北枝：“我不想回京城，我就想跟在哥哥身边，习武练剑。”
　　楚山青皱了皱眉。
　　北枝：“你帮我和哥哥说，行不行？”
　　楚山青看着她良久，才拍拍她的背说：“到时候再说，现在先睡吧，很晚了。”

　　齐河城内一片素白，北望看着城外，风雪如刀割一般划开灰蒙蒙的天，鹅毛大雪覆盖了一切。爆炸、血腥、死去的战友和……他的父亲……
　　他们都在白雪之下。
　　北望站在城楼上，站在他父亲曾经站过的地方。内腑伤痛和至亲离世的痛苦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原本少年人丰润的面庞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迅速瘦削下去，皮肤被风霜打磨出了略微粗糙的质感，斛律野那一刀终究是在他额上留下了一道伤口，疤痕很浅，在他皱眉时候隐藏在里面几乎看不到。
　　这是他永远的伤痛，时时告诫他战争的残酷。

　　秦风衍在一旁看着迅速成长起来的少年人，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小王爷，城楼上风凉，您内伤未愈，还是下去吧。”
　　北望没有说话，眼神里的伤痛深刻又沉默，片刻后和秦风衍一同走下城楼。
　　秦风衍：“赤狄王议和的消息应该是快来了，六年，也该结束了。小王爷回京后有什么打算么？”
　　北望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打算回京。”
　　秦风衍一愣，北望说：“父亲曾说过，他若是战死沙场，也要埋骨边疆，守着千鹰关，守着西北疆线。”
　　北望：“何况议和之后，齐河若真划地到大昭境内，百废待兴，还要有人镇守着。开春后，鹰州的火珠开采也要提上日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戎狄总是会挑起匪徒争乱，我想呆在这里。”
　　秦风衍没想到北望会这么说，最开始见到北望的时候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却在短短半年内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北望苦叹：“小时候最期盼的就是能和父亲并肩作战，没想到最终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秦风衍什么话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
　　北望恭敬道：“秦伯父，这几天让您担心了。”
　　“说这些做什么……”秦风衍有些不好意思，“老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清和和我也是兄弟一般，只是我常在千钧营，和他聚少离多罢了。”
　　北望：“伯父，您回京复命的话，还托伯父替我给皇上说一句话。”
　　秦风衍看着北望沉冷的面色倾耳以待。

　　北望捏紧了腰间的幻生剑，对秦风衍说：“‘功名尘土，寇盗莫侵，玉烛景风，不为凤阙龙庭’，祖父的这句话说错了。自高祖时期北家跟随高祖左右南征北伐，太宗时候踏胡人、平戎狄，得以赐定昭王的名号，我北家所做一切，为的就是凤阙龙庭。我北望愿长居边塞，只愿保凤阙龙庭能得玉烛景风，还请皇上能够照顾好我的家人。”
　　秦风衍眼神一震，似是明白了什么。

　　北望腰间别着两把剑，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父亲的。
　　那日从战场上挖回北清和的幻生剑后，北望对着它呆坐了三天，迟钝地想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战前城楼上父亲会说那样的话。
　　北望拔出了北清和的剑，在他的剑鞘里发现了一句话。
　　“战死沙场，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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