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人间荣辱

　　楚川的棺椁是要葬去西南云州公主墓的，楚山青辞去太子侍读一职，奉请扶灵同行、居丧三年，太盛帝洒泪应允。

　　停棺以待吉日起行，这几天前往贤王府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
　　北望早在三个月前就启程去了飞鹰关，北枝捯饬着小短腿跑来贤王王府，赵叔看她背后一个跟着个家仆都没有，差点给吓坏了：“小枝小姐，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张伯呢，他怎么没跟着你？”

　　北枝拍拍手：“我长大了，不用他们跟着。我是来看青哥的，我有话要跟他说。”
　　赵叔连忙派了仆从去定昭王府报信，一边把小枝带到旁边院子里：“小王爷这时在厅堂里侍奉，见不到你，小枝小姐先回去，等小王爷空闲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北枝坐在椅子上：“不好。赵叔别唬我了，自从青哥被封了官就不带着我玩儿了，一面也不给见，我就在这儿等他。楚叔父走了，青哥一定很难过，我一定要见他的。”
　　赵叔：“这……”
　　北枝：“你别这呀那呀的了，青哥什么也不爱说，心里肯定不好受，等一会儿人都走了我就去陪陪他，陪陪他我就走。”
　　北枝一抹眼泪：“青哥的爹爹不要他了，我的爹爹和哥哥也都不要我了，青哥还说他也是我亲哥呢，难道现在也不要我了么？”
　　赵叔慌了神，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小王爷最是疼你，小枝小姐就在这儿坐着等一会儿，想吃什么玩儿什么都吩咐丫鬟们去，别哭，好不好？”
　　北枝擦擦脸，分外可怜地说：“好，赵叔你去忙吧，我就在这儿等哥哥来。”

　　赵叔擦了擦汗，赶忙去和楚山青讲这事，楚山青神色淡淡地，把手边的事一一处理好，和前来吊唁的官员们往来讲了几句话，送客之后径直去找北枝。
　　一进门就见着北枝泪眼朦胧地捏着手腕上的小铃铛，一颗心都要被她眼里的泪花儿震碎了，原本的冷淡也软融下来流露出几分脆弱。
　　楚山青走近前蹲下身拿出帕子给她擦脸，一时间什么话也没有，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北枝的眼泪却越抹越多，到最后小声地哭起来。
　　楚山青叹了口气把她抱进怀里，北枝搂着楚山青的脖子心想：老子的演技越来越好了……

　　楚山青小声哄着她，北枝刻意用着楚山青喜欢的那种小委屈的央求的嗓音问：“我听娘说你过不了多久也要走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楚山青擦了擦她眼角：“怎么会？青哥怎么会不要你，青哥疼你还来不及。”
　　北枝：“可你一走要走好久，你们都不带我，哥哥不带我，你也不带我，你们都不要我了。”
　　五六年重生生涯，北枝的演技早已大成，此时哭得比珍珠还真，鼻尖眼角都发红，下唇嗡动发着颤。

　　楚山青这几日本就心绪不佳，想起怀恨而去的母亲，想起诸事无谓又疯疯癫癫的父亲，想起自己那个没出生就没了的妹妹，心里早有些承受不住，人前强装镇定而已，哪里看得北枝这模样。
　　北枝抽着鼻子哭道：“那你之前都不见我，你和哥哥都一样，当了官了就不要我了。”
　　楚山青把她抱了个满怀：“不会不要你的，小枝，哥哥不会不要你的。”

　　楚山青一下一下抚她的背，北枝痛哭一阵，觉得差不多了，渐渐地小声下去。
　　北枝擦了两把眼泪看着楚山青的眼睛：“我知道哥哥是要去打仗，你也忙，楚叔父走了，你肯定也很难过。”
　　北枝：“虽然我年纪小，可是我看得出来的，青哥特别喜欢我，对望望也好。青哥什么都不愿和别人说，也不爱哭，可是楚叔父走了，青哥还是会很难过。”
　　楚山青眼眶发红。

　　北枝的小手搭上楚山青的，泪眼朦胧地说：“青哥没有爹娘了，可是还有我和望望啊，望望去打仗了，还有我在青哥身边。虽然我以前没说，可是我知道青哥是真心把我当妹妹看，我其实也真心拿青哥当哥哥看的，我就是不好意思说。”
　　楚山青捏了捏北枝的小脸，眼泪滑落下来。
　　北枝伸手给他擦了擦眼角，小声唤他：“哥哥。”
　　楚山青哭着笑：“哎，妹妹。”

　　北枝小声说：“哥哥你别离开我好不好？你也带我走吧……好不好？”
　　楚山青擦了擦脸，给北枝倒了水喝，楚山青说：“柳姨不会同意的，小枝年纪还太小了，要呆在娘亲身边。哥哥带你走了，你就见不到娘亲了。”
　　小丫鬟打了热水来，楚山青半抱着北枝给她擦脸，温热的感觉很是熨帖。
　　北枝小声说：“我知道王妃不是我的娘亲。”
　　楚山青一愣。

　　北枝说：“我其实知道的可多了。王妃不是我的亲生娘亲，我的娘亲在西北，生我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
　　楚山青摸摸她的头：“小枝听谁说的，这都不是……”
　　“是真的，”北枝低头说，“是真的。我偷看了爹爹寄回来给王妃娘亲的信……”
　　楚山青不知说什么好。
　　北枝还说：“我也知道楚叔父走了是真的‘走了’，不是去世了……”
　　楚山青猛然看向北枝的眼睛。
　　北枝流露出吓了一跳的模样。

　　楚山青问她：“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北枝说：“楚叔父自己说的呀。就那次你和哥哥比武，我在一边和楚叔父看你们比武，叔父说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了，去找你的娘亲。”
　　北枝看着楚山青的眼睛，知道自己赌对了。

　　楚川和楚山青的相处模式很奇怪，楚山青从不管楚川叫爹，在外人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地叫他王爷。他们与其说是亲人，更不如说是只住在一个府里的人。
　　贤王也从不管楚山青叫傻儿子，他钓鱼的时候也从来不管鱼会不会被吓跑、会不会吃饵、会不会上钩。
　　他对楚山青还不如对北望那样亲切。
　　叫楚山青傻儿子的是他娘，爱钓鱼种花逗鸟的也是他娘。
　　自王妃去世之后，贤王不止一次地要过位给楚山青，理由也是要去找他的妻子。
　　楚川病得太突然，去得也太突然。

　　他们知道皇上要对北家动手，为了维持南府和北营的平衡，为了不让多疑的太盛帝将矛头转向贤王府，楚川选择了急流勇退。
　　扮猪吃虎向来都是楚家的拿手好戏。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不例外。

　　楚山青颤抖地问：“他……这么和你说的？”
　　北枝点点头：“楚叔父还和我说，他走了你一定很伤心，叫我跟着你陪着你。望望走了我就很难过，楚叔父走了估计再也回不来了，你肯定更难过。可是没有关系，以后我就是你妹妹，你就是我哥哥，好不好？”
　　楚山青眼眶发热，声音也沙哑了：“好。”
　　北枝红着眼说：“哥哥，我最近天天都做噩梦，好可怕。”
　　楚山青摸摸她的脸：“什么噩梦？”

　　北枝颤声说：“我梦见、我梦见爹爹打仗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望望去救他，然后后边就有人点了好大的火，发生了爆炸，爹爹和望望就都……”
　　楚山青浑身微微一颤，北枝咬牙道：“哥哥，叔父叫我以后跟着你走，你会去救我爹爹和望望的对不对？你带我去找他们好不好？”
　　楚山青镇定地拍了拍北枝的背：“不会有事的，小枝的望望和爹爹都不会有事的。那只是个梦，梦都是反的，不是真的。”
　　北枝：“你发誓！”
　　楚山青：“……”
　　北枝泫然欲泣。
　　楚山青眼睛里深邃得像蒙了层黑雾。

　　“我发誓。”楚山青说。
　　北枝审视着他眼里的真假，楚山青揉了揉北枝的头发，轻轻笑了下。

　　停棺七日，摔瓦起杠，路祭供桌，棺往南行。
　　楚山青扶灵随去，前往云州老家居丧，太盛帝特许贤王家人可用云舟而行。

　　定昭王府门前亦摆了供桌，王妃没有出门，坐在厅堂里叹息了一声。
　　“可怜的孩子……”王妃看向身边的丫鬟，“小枝还没有起么？”
　　丫鬟回话说：“小姐知道小王爷今天要走，昨天夜里哭了一夜，这会儿还没起呢。”
　　王妃点点头：“让她睡吧。望儿起行的时候小枝也这样伤心，山青待她又和亲兄妹一般，舍不得也是自然。小枝到底是年纪小，难受也就一阵儿，她那么懂事乖巧，过段时间就好了。”

　　可等到日上三竿，北枝屋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午膳时候王妃拧眉问起这事，以为北枝是病了，正要吩咐王伯去请大夫，却不想外边北枝院里的小丫鬟急匆匆跑来：“不好了！王妃，不好了！”
　　柳氏一摔袖子：“胡说什么！”
　　小丫鬟噗通跪在地上哭着磕头：“小姐，小姐不见了！”
　　柳氏大惊：“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小丫鬟哆哆嗦嗦哭道：“小姐昨天晚上哭了一夜，又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打扰，平常时候都是起床了才摇铃叫我们进去伺候。奴婢就在门外等着小姐传唤，可都已过了寻常小姐起床的时间，奴婢推看门缝去看，看见床帘里小姐还在睡着，没敢惊扰，又退了出去。可刚才走到屋里叫小姐用饭，发现……发现被子里裹着的竟是一个枕头！小姐不知道到哪去了！”
　　柳氏手里的筷子惊落在地上。

　　王伯连忙带人去北枝屋里搜，发现早已人去不知，衣橱里翻走了两三件衣物，寻常北望和楚山青送她的左一块千钧甲右一块千钧甲全都不见，还有金银首饰几块珠宝也都被她带走，梳妆台上还摆着一封信。
　　王伯捧到柳氏手里，柳氏颤巍巍展开，信中就一句话：“我去找爹爹和哥哥去了，娘亲勿念！”
　　柳氏面色惨白，咬牙道：“还不派人去找！”
　　王伯连声道是，柳氏又说：“慢着，这事先不要声张，别让歹心人有机可乘。”
　　王伯连连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高空之上，云舟里，楚山青看着箱箧中爬出来的北枝，头上青筋笃笃地跳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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