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彩虹（五）
　　这一年的夏天居然是最近十几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大旱，自从过了梅雨季节，到过了二百十天都没有落下一滴雨水，每天艳阳高照。然后，到了秋季时分，天气终于转变，似乎又回到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是阴沉沉的阴天或雨天反复出现。……这样今年怕是难以避免欠收了，正当这种担心开始蔓延之时，今年的年租会减半，这样的传闻被迅速口口相传，“年租，税赋都将一律减半。”“只有一半收成的乡村会被免去年租。”这是从确凿可信的信息来源传出来的消息，传闻从领地内的各个村庄传到城区街道令人兴奋不已。而且紧接着，“从明年起，藩国中的所有武士家族，俸禄会被恢复到额面数目。”这样的传闻竟然传开了。
　　当时，在所有藩国，家臣俸禄的额面数目和实际收入之间都有很大的差距。这是因为额面俸禄是以米为单位所制定的，因此，实际收入自然会受到米价变化的影响，即使米价在平价的时候，实际收入也会比额面数目低二到三成。而武士生活的规格标准却必须按照额面数目定下的规矩来执行，其实家臣们的生活大多都是比较拮据的。……所以，“恢复到额面数目”这样的政策，就算只是传闻也足够赚足藩国武士们的人气了，在半信半疑之中这个传闻也引发出巨大的反响。
　　伊兵卫自从听取纱爱的回答后，一直起不了心思，也懒得走动，就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去过桃园了。纱爱的回答他马上就转达给了宗之助，当时宗之助还是以那副变脸的作态笑着说，——那就马上正式请人去谈，确认宗之助这么说过以后，他心里就有了在他们结婚为止不太方便和纱爱见面的想法。
　　到了八月下旬，气候突然好转，每天都是完美的气象。于是便被人们确定今年又会是一个丰收年。不过尽管如此“年租税赋减半”的传闻还是没有消失。然后，进入九月后的一天，四位年寄役一起来到樫村家访问。说是“有重要机密需要商量，”于是便把内宅房间里的拉门都敞开，大家在那里面对面坐在了一起。“前段日子轰动坊间的传闻，您听说了吧，”最先开口的是最年长的石冈赖母，“年租，税赋减半，藩国武士的俸禄恢复额面数目，这些传闻的出处查到了，特别是，尽管能够确定今年也是一个丰收年，但从今年起，年租还是会减半，这个说法并非是传闻，而是有确凿证据的，还有，这些传闻和即将交替国家老的事有着微妙的关系。”
　　“说白了，”蜂谷恭之进接口说：“……这些传闻都是从脇田大人身边传出来的，其中，特别是针对乡村已经发出文书类通知了，实际上我已经看到过那些文件了。”
　　随后，根据四人所说，理由并不明确，总之从脇田幕中透露出即将实施相当大胆的大众迎合政策的前奏信号，而这也正在以极其恐怖的势头在领地内迅速扩散。
　　“虽不清楚脇田大人的真实目的，但是散布如此无法施行的政策，势必会对藩国治理产生很不好的影响，大家想趁着现在还不太晚，得尽早推出相应措施，所以，就过来商量这个问题了。”
　　“这事一下子有些难以相信啊。”伊兵卫稍作思考后说：“……如果传闻真的是从脇田那里传出来的，不管他有什么想法都不是可以放任不管的。”
　　“所以想商量的是，如果把事情公开，那就成大问题了，不知是否能先由樫村大人和他谈一下，希望能够尽早行动，实施将这些传闻从根源切除的措施。”
　　“好，交给我吧。”伊兵卫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根据他的计划，有可能他会不同意，总之我马上先去和他谈一下。”
　　四人还是把从脇田处传出传闻的事实详细地给他说明了一遍。最终，如果有必要，那就马上要求召开长老会获取裁决，与四人定下如此对策，他们都回去了。……伊兵卫就像胸口被灌了铅锭，心情十分沉重，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说实话他实在很不愿意去见宗之助，只是现在这个情况，能和宗之助说上话的也只有自己，因为知道这些，他才接下了大家的委托，可是从宗之助归国回来后的态度来看，就是去见面谈了，他能顺从接受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脇田到底在想些什么而做出那种事的呢？
　　四人走后，在敞开无人的房间里很长时间，伊兵卫望着庭院中秋色渐浓的树木，独自一人陷入了沉思。这时，母亲过来了。
　　“纱爱来了。”母亲告诉他。
　　“她好像有话要和你说，让她到这里来吗？”
　　“好的，让她来这里吧。”伊兵卫不由得心中一跳，“……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就在这里好了。”

　　彩虹（六）
　　纱爱进来后坐在了房间的角落里，她缩紧身子点头行礼。整个人都变得很憔悴，双肩无力下垂的动作，含羞悲哀的微笑，都显现出以前从未见过的寂寞。面对她如此巨大的变化，伊兵卫好久没能说出话来，他似乎受到打击，失去了言语，他关切地看着纱爱。
　　“好久未曾见到您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见过礼后，纱爱这么说：“……既没听说您得病的消息，也没见您来桃园，母亲担心不会有什么事惹您生气了，所以虽然有些冒昧，我还是过来探望了。”
　　“没什么事，就是懒了些而已。”
　　“那么，还是请您到桃园来吧。母亲、店里每个人都在等着您的到来呢。”
　　“就这事吗？”
　　“是，……不。”纱爱轻轻摇了摇头，她将双手的袖口在腿上重叠放好垂下头。在伊兵卫沉默无语的注视下，她一动不动地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她抬起头来，用坚强的目光，忽然责备似地说：
　　“半年前，您问我是否愿意出嫁脇田大人，那是在开玩笑吗？”
　　“开玩笑……”伊兵卫因为这未曾预料的话，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这么说，你和脇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那时说过‘我接受了’。”
　　“我就是这样转达脇田的。”
　　“脇田大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会马上正式请人提亲。”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啊，既没来过像那样的人，也没有过那样的来访。”
　　此时，在伊兵卫的脑子里，瞬间忽然闪过宗之助那副意志坚定地脸。在桃园的院子里将自己摁倒在地，固执地追求胜负的脸，还有忽然变脸，那张藐视人的笑脸。……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特殊的笑容，现在正在将什么抽打在伊兵卫的心上一般。
　　“此事当真？”
　　“所以我今天才过来询问的。”
　　“你先回家吧，”伊兵卫以要将她抱紧的眼神看着纱爱，“……回头我就过去。”
　　“您是要去脇田大人那里吗？”
　　“还有一些其他事情。”
　　“这一次，”纱爱用她燃烧着的眼神看向伊兵卫，“……这一次，我拒绝了，也可以吧。”
　　“不，这个你先等等，等我和他见过以后，”
　　“不，”纱爱坚定地摇头，“……从那以后，我真的想过各种各样的事，然后在这半年中我所等待的，不仅仅是脇田大人的提亲，赖三郎大人，”
　　伊兵卫像要避开身子似的，他忽然站起身来。因为在纱爱后续将要述说的话语中所包含的重要性，像光线反射一样压向了他的感情，避开纱爱想要依靠过来的视线，他再次说：“你先回家。”
　　“回头我就过去，那时再听你说，我也有要和你说的话，好吗？”
　　说完，他迈开大步向自己的起居室走去。
　　从大海吹来暖和的海风，像要落下雷阵雨般的天空中，断断续续的灰云向着北方不停地流逝。来到就在城堡正门外附近的脇田家，得知宗之助还在城堡，他便去了城堡中。宗之助在勘定奉行所【注9：勘定奉行所】，在他四周资料书类堆积如山，他正拿着笔在写着什么。身旁只有那三名心腹，没有其他人。
　　“马上就完了，稍等一会儿。”看见伊兵卫，他继续写着这么说，然后，按照写完的顺序，“这份拿去作事，这份送去漕运部门。”他将文件递给三人，等三人出去后，“让你久等了，对不起。”说着，他来到伊兵卫身边坐下。
　　“一直在忙，有些时间未曾见面了，有什么急事吗？”
　　“我和你直说了，也希望你别拿些虚话来敷衍我。”伊兵卫把一只手放在腿上说：“……前一阵子坊间传出了奇怪的传闻，说是年租，税赋，半减，全体家臣武士的俸禄恢复到额面数目，这些都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这可是事实？”
　　“呵呵，来了啊，”宗之助嬉皮笑脸地说：“……你这是在以樫村伊兵卫提问呢，还是作为首席年寄在问？”
　　“现在只当是旧友在询问吧。”
　　“好，那就以此回答，没错，那些传闻确实是我散布的，关于这些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的意见先放一放，既然传闻是从你这里传出的，那么，对这些，你可有充分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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