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晚秋（一）
　　家主大人有事，请过去一趟。听到这样的传话，津留马上感觉到“恐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她被带到这个中村家来已有两年多，但还从未曾被家主大人召见过。到家主的起居室后，看到家主惣兵卫正在写信，“稍等。”他说道。津留便进屋在门边坐下等候。可能是感冒了，老人好几次放下笔擤鼻涕，他高耸着肩膀，看起来有些激动，随着握紧手中的毛笔挥舞，一丝丝纷乱的鬓发也会一起微微颤抖，这些也显示出他的内心似乎很不平静。……终于他将写完的信卷起来封好，转过身面向这边。“你可知道花藏院外记大人的府邸？”惣兵卫问道。
　　“是，我知道。”
　　“帮我把这封信带去，估计你将暂时在那里住一阵子，大件的行李回头会让人给你送过去，你先带上需要用到的随身物品过去吧。”
　　“那样的话，我就……”
　　“从江户会有人被移送过来，是让你去照顾此人的日常生活。”惣兵卫盯着津留的眼睛，“……此人在藩国执政中被怀疑有谋取私利的嫌疑，现在正在开始调查，他将被秘密移送回藩国内，因此，他被移交给外记大人看管的事也只有相关的一部分人知道，所以才特意托你照顾此人。……这么说的话，聪明的你或许也能猜测到，所谓的此人便是万松寺大人身边的御用人【注1：御用人】进藤主计大人。”
　　此时津留叠放在腿上的手掌一握成拳。并非她心中有所想法，完全是身体自身的自然反应，津留拼命地控制住自己抬头望向惣兵卫。
　　“选你去照顾的意思，应该无需我再多作解释，但是，主计大人现在还只是被主上怀疑之身，你要注意这一点，不可轻举妄动。”
　　津留接过信，站起身离开了。
　　让下人背着整理好的随身物品，津留来到花藏院的水野外记家别院时，天已经快要黑了。那是过了冈崎城的外护城河再往北过去一点的郊外，这里缓坡连绵，生长着一片杂木林，在芦苇丛生的荒野中，流淌着一条不起眼的无名小河，这是一个荒僻寂静的地方。住宅四周由一层木板墙围着，但院子边缘的一部分有一圈长满野玫瑰的竹栅，从那里过去便是一大片荒原，再往前，远处便是层层山冈，森林起伏，一直连通到六所山山脚下的壮大景观了。……这处住宅作为藩国重臣的别院应该说算是简陋的，总共只有一栋大约一百平米的主屋，一栋仆人住房和马舍，这三座建筑。庭院并没有特别整修过。只是将原先就有的栎树林圈了进来，再引来了一点无名小河的河水做了一道水流，也就只有这些庭院修造的痕迹，但是，因为主人长期不曾来过，树林边长满了杂草和灌木树，水流也已经干涸，泛白的乱石之间生长着扎根地面、充满着活力、挂上了果实的夏草。
　　津留到达时大概正好是这天打扫结束的时候，在住房边，一群半裸的男人们正在焚烧堆放在一起的落叶杂木垃圾，在黄昏的暮光中闪动着他们被映得通红的身影。走去边上的小玄关请求通报，出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便带她进了屋，“请在这里稍等。”说完，便离去了。这是一间大约有八张榻榻米、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充斥着潮湿，微微有些霉味的空气，北面有一扇小窗，一边是墙，一边是纸拉门，拉门上好似曾有过用水墨画上的花鸟图案，由于很古旧，或许被擦去或是被烟熏得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图案了。那烟应该是使用火炉的缘故吧。在她坐着的腿前右方，有一个火炉，盖着一个大约三尺大小木盖，看着那个厚实沉重，被擦得发亮的木盖，津留忽然察觉到这里可能就是自己起居的房间了。稍稍等候了一会儿，一位高挑的中年武士进来。他刻意紧闭的嘴唇十分醒目，尖瘦的颊骨，那是一张给人冷漠感觉的面孔。
　　“你就是津留了。”他看完惣兵卫给他的信，盯着津留说：“……你的身份经历我以前都从惣兵卫那里听说过，这次的事情，我这里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只需要你注意一点，今后对在这所住宅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听，不能看，明白吗？你必须以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嘴巴的状态待在这里。还有一点，不得以私情轻举妄动，就这些了，还有，”他卷起信件收起来说：“……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外记。”
　　其它的事情会由老妇人教你，听着说完这些离去的外记的脚步声，——这就是被称为新任冈崎藩柱石之臣的外记大人啊，想到这里，津留不由的发出一身冷汗。

　　晚秋（二）
　　和她自己所想的那样，津留住的就是这间八张榻榻米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从中村家搬来的行李外，还多了一些泡茶用的土风炉、茶釜和茶柜，连插花、点香用的道具都备齐了，那霉味空荡荡的房间终于整理成一个女人的住房。……这里旁边有一间很小的等候室，再过去就是一间大约有十张榻榻米书房风格的房间，那里应该就是给移送过来的人居住的房间。北面有一扇明亮的窗户，西面有书斋风味的窗户，南面是木板宽廊，打开拉门可以在房间里看到庭院内的栎树林，透过树林间隙可以眺望六所山的风景，——哪怕被怀疑有罪，位居重臣的话也能住在这样的房间，当津留看到此处，她不由地感概万分，——和这些相比，已经亡故的父亲大人是多么的不幸啊，……于是津留感觉到胸口一阵绞痛。
　　几天后，府邸内准备就绪。这时已经是八月中旬的一天，从早晨开始落下的雨水一直到傍晚也没停下，入夜时分还刮起了风，雨水敲打着屋檐，落雨声响个不停，那雨声渗入人心中令人发寒，在大雨之中，像似为了避人耳目，进藤主计的轿子在深夜中悄悄地进入府中。……看护的人员大约有十四，五人，轿子被直接抬进了玄关，所有的一切都在毫无声息中迅速进行，没人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津留坐在自己房间里，她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竖起了耳朵，但只有一丝有人出入的感觉，能听到的只有尽量小心注意但还是无法避免而发出的衣衫相互摩擦的声音。然后终于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人从走廊走过，进入到里间。
　　津留悄悄站起身，从书信盒中拿出了短剑。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津留用双手紧紧地握住短剑。然后轻声地，“父亲”呼唤道，“……终于机会来临了，请看着津留的所为，然后，请赋予力量让津留能够成功吧。”说完，她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她马上又将短剑藏入怀中站了起来，因为里间传来了呼喊她的铃声。——必须冷静下来，津留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在那一刻到来之前，绝不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意图。
　　水野外记在房间里，他把在进门处双手摆正行礼的津留介绍给了进藤主计，“此人会照顾大人的日常生活，名叫津留。”等他说完，津留静静地抬起头来，一位矮瘦的老人正望向这边，他头发已经完全灰白，落叶般茶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脸颊上还有一些丑陋的老人斑。而且他身上穿着的和服和裤裙也都十分简朴，都是不知洗过多少回的衣裤，整体就是一副寒酸样，就像是一个贫苦农家的老翁。……津留为了尽量将他记在心中，很是大胆地看着对方的脸，而主计不过向她瞥了一眼，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便转向外记。津留就这样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隐于世间，津留在那房间里开始了新的安静生活。事实上她过的就是十分隐秘的每一天。除了津留以外，整个住宅里只有一位外记家族的武士、名叫藤卷忠太夫的老武士，以及负责厨房和杂务的下人夫妻三人。忠太夫是负责在玄关通报的，来客就是固定的那么几位，而且几乎都不过来，所以老人完全只待在玄关边上的小房间里不会出来，下人夫妻自然也不会进到里面来，照顾主计生活的事完全交给了津留一个人。……不过津留也并未因此而特别忙碌，除了定时的三餐以及睡觉时被褥的准备安排，剩下的事大多都是主计自己做的。有时她泡好茶端过去，“我要求的事以外不必劳烦操心”还会被这样吩咐，所以津留也同样，几乎整天都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主计从起床到就寝为止，一直都坐在北边窗下的桌子前，他身旁堆满了大量的文件书类，一刻不停地写着些什么。他不会到庭院去走走，也不会站起身来活动手脚。把饭餐端过去时，他会“嗯”点下头，却总是不会马上放下笔来，经常会等到让人怀疑怕是忘记了，这才转过身来。就这样从早上天还没亮开始，晚上会一直到深夜两点。……刚开始的时候津留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以为对方应该睡着了，她握紧短剑将要站起来时，却会听到翻动书类，或者咳嗽的声音。走到走廊后，看到纸拉门上印出摇晃的灯火，她急忙返回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这么热心，他到底在写些什么，胸口暗怀短剑，津留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引发出她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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