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石榴（三）
　　昌藏在逃亡的状态下被判处斩刑，松室家族也就灭绝了。本来妻子的真沙自然也该受到处罚。但可能是户泽长老作为媒人的责任帮忙奔走的结果，最后只落了个“逐出藩国境外”的处分，就在那年的九月她暗中被移送到了江户的藩国公馆。
　　在江户她先待在了舅舅小野木庄左卫门的家中，不久便被招去公馆内院。最初她跟随在藩主生母的松泉院殿下身边，五年后，她升为中臈【注1：中臈】品阶的女官，任职记室。这时她的薪俸是，每年金币十五两，职位补贴七两二分，还有每月柴四十八斤，炭两捆八分，油一升五合，糠五升，和半两金币的菜银补贴，还能使唤三个书童。——之后又过了六年，二十八岁时她成了内院管事，三十五岁时升任为侍女总管。
　　至此为止，她一直过着平稳安逸的生活。每日里都生活在只有女人的圈子里，偶尔也会因为无聊的中伤，嫉妒和谗言而烦恼。其中有些人更是对污秽的话题特别喜欢议论，还有那些有怪癖的人，这些人暴露出来的女人可耻、贪婪的表现，好几次都把真沙吓得缩成一团。但除去那些年轻人，过了二十岁以后的人，这里大多数都是有各自的缘由，决定终生单身过活的女人，因此，都怀有独立自主的意志和自觉，如此和在松室家中的生活相比，这就完全是一种轻松随意的生活了，她整个人都能生活在轻松自在的感觉之中。
　　“和嫁出去受苦相比，这里的生活简直就是女人的天堂啊。”
　　“讨好伺候性格复杂的丈夫，提心吊胆，小心应付公公和婆婆的唠叨，一整年不能休息，整天被家务忙得团团转，这样的生活想想都让人心寒。”
　　“女人出嫁，无异于把自己和自己的一生都送给他人啊。”
　　曾经常聊起这样的话题。但是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真沙的心中开始有所改变。那是从藩国领地的兄长之女嫁来江户的时候开始的。——那位侄女名叫早苗，已经十八岁了，对方是一名纳户役【注2：纳户役】名叫渡边大七。真沙受邀去参加了两人的婚宴，就那次机会，她开始和同属本藩住在江户的三家亲戚有了频繁来往。那是因为侍女总管的身份使她在工作上有了空闲的时间，而且和她三十五岁的年龄也有关系吧。有一位本来关系很疏远、姓杉原的、母亲这边的远亲，更是有了很亲密的交往，两人的关系融洽到甚至会拿家庭中的琐事来商量的程度。
　　那是在这位杉原的妻子病倒在床时的事。真沙前去探望，她经常能看到丈夫伊兵卫从他妻子枕头旁离去。听说好像只要有空丈夫就会过来，或是给妻子读一会书，或是陪她说说话。他是一位平时总端着一副难解苦涩脸色的男人，而此时却好像真的十分担心，很不安稳的模样，就连吃药、吃饭，他都要亲自过来照顾。
　　“男人呀，真像个小孩。”妻子皱眉说：“他以为我说不定就会死了，真的就完全变得惊慌失措。自己刚说过不能太相信医生说的话，可我脸色稍微有点不好就急急忙忙派人去喊医生。太不好意思了。”
　　不能那么说。那不是证明你丈夫有多爱你嘛。本来想说这话的真沙忽然闭上了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喉咙里堵上了什么东西，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那天夜里，真沙第一次回想起自己的婚姻生活。对于夫妻生活已经不再是十七岁时的观念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让她学到了许多知识。这世间人心的里表，支撑着生活的虚假和真实，被美丽装饰包裹的丑陋。……一个三十五岁女人能够理解的东西，现在的她已经全都清楚了。“自己太年轻了——” 她胸口一阵剧痛。昌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自于对她多么深厚的爱情，对此自己又是如何应对的，她终于明白了这些。
　　从此在她心中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出去拜访别人时，她会不经意间开始观察对方夫妻之间的相处。然后每一次都会回想自己和丈夫的生活。如果有五个家庭，哪怕收入、地位和年龄都差不多，五对夫妻都会有和其他人不同的生活。有相敬如宾的，也有亲密无间的，有花哨的，也有朴素的。哪一对都和其他人不同，但却又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互相帮衬着互相照顾着共同生活。从旁人眼里可以看出，丈夫和妻子都有自己的缺点，但是夫妻俩本人对此却似乎并不怎么重视。这是真的。真沙发现：“成为丈夫，妻子以后，别人眼里的缺点也会被彼此接受。不和任何人相似，别人看不懂，仅限于两人之间存在的相互理解，这才是夫妻之间爱情的开始。”
　　真沙重新将昌藏的爱情表现再次一个又一个地回想了一遍。那些都来自于他真实的爱情。他异于常人的爱情表现，只因为他的爱情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只属于他自己独特的东西而已。而因为他的爱情越真实，越让他无法以其他任何方式来表达，一定就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真沙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竟然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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