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

　　初蕾（一）
　　“鲜花终究只能欣赏到盛开为止啊，你该明白的。”
　　“……”
　　“美丽的事物，过了最盛期就会被忘却，人不会永远年轻，你如今也已经十八岁了。被称为‘藤村小町【注1：藤村小町】’也就只剩这半年、一年了，乘着现在身价不错，应该急流勇退才是正道啊。”
　　“这些我明白，只是……”小民一边往客人的酒杯里斟酒，忽然露出沉思的神情，她说：“急流勇退，也得考虑退去何处呀。”
　　“怎么，接受我的照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并非只限于您，到如今您对小民任性的宽容，是没有任何人能与之相比的，您实在是最了解小民的恩客，如果小民能有选择，除了您，小民不会投靠其他任何人的。不过，我也知道，像小民这种出身的人，最终无法如愿善终的还是很多的。”
　　“这跟你我之间的情况可不相同啊。”喜右卫门放下酒杯，拿起烟管，“我并没有贪图你美色的意思，就是买下田河屋店铺的钱，也可以算作我借给你的贷款，然后，从你赚来的利润中每年一点一点偿还于我就行了。我只想找一处能轻松自由，让我舒展身心，放心休养的地方，只需这样我就可以满足了呀。”
　　“这些我也都明白，但是如果那样……”说到这里小民忽然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客人的眼，“如果我心中有人，您也能够接受吗？”
　　“你心中有人？”
　　“假如有这样的人，会时常去见面的话，您再怎么宽宏大量，恐怕也无法接受吧。”
　　客人平静地对视着小民的眼睛。那里有着一股想要让人明白自己意图的目光，小民不由得避开视线望向了下方。
　　“我让你清理自己身边的意思就是这个，爱不爱什么的都是花开未谢之时才能谈及的情调，能有结果的缘分自然不错，不然终究只能是悲惨的离别，或者是被人背后指责的结局而已。我不愿看到你将来落到那样的地步，才向你提议，你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小丫头了，好好想一想，等你明确自己心中的决定再给我答复吧，两三天后我会再来。”
　　小民低垂视线，答不上话来。忽然间她明白了，此人一定是知道了。如果是那样，一定是和梶井大人的父母商量之后，才如此向自己提议的，他就是为了拆散自己和半之助大人之间的关系……这么一想，所有的来龙去脉也就理清了，当认定事实就是如此后，小民反而想嘿嘿暗笑了。
　　“反正生来就是要哭的命……”送走客人，回房收拾房间的小民靠着小窗自嘲似的喃喃自语：“鲜花只能活到盛开之时，那就索性活个痛快吧，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打算，不管结果如何，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反正都是要哭的命”这句话看似自暴自弃，但也决非毫无依据。那还是她十分年幼的时候，在她刚刚开始有记忆的幼年时候，小民就已经生活在悲痛的哭泣声中了。那是在一个很大很开阔的房屋里的土间【注2：土间】，四周有着一人抱那么粗的大柱子，还有发出玳瑁甲壳般暗褐色亮光的木板台阶，和那厚重的杉木门户，在那浑浊阴沉的空气里，能让人陷入难以抗拒的可怕威压之下。母亲牵着哥哥太市的小手，背上背着小民，她把手端正地平放在木板台阶上，一边在嘴里央求着什么，一边不停地在鞠躬。对面屋子里的账房隔窗后面有三个人，他们或是在打算盘或是在翻账本，谁也不会过来搭理，母亲像在唱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不断地鞠躬。到最后她还会让五岁的小太市也一起鞠躬，一起说那些央求的话。
　　……那是在鸟羽港一家叫做“山越”的船运店铺里，数年之后小民才明白母亲是到那里去借钱买米。一直到在山越当船夫的父亲死于熊野滩沉船遇难为止，母子三人不知有多少次去店铺做过同样的事情，小民和母亲，哥哥三人一起鞠躬，唱歌似的向店里的人乞求。小民幼小的心灵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无情的羞辱，最终往往会抖抖索索地哭泣乞求。……父亲去世后，母亲经人介绍来到了二见浦，在二见浦的海滨有一家叫藤屋的旅馆，母亲接了一份婢女的工作，她和太市，小民三人被塞进一间破旧狭小的杂物间里，在那里她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当然在那里的生活也同样千辛万苦。母亲的收入连三个人吃饭买米都不够，九岁的太市和八岁的小民也得跑腿、看小孩、帮忙挑水扫地一起干活赚钱。旅馆的女主人是一个有名的吝啬鬼，连他们跑腿看小孩都按次数算工钱，有时为了多做几个工，他们会硬抗着寒冷的海风一直等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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