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作者:安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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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6


      水换了好几盆,清水进,血水出,医官来来去去,脚步凌乱,地上的泥印子看起来混乱不堪。萧策站在帐外,背手望着营帐,许久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床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唇没有一点红,看起来毫无生机。她四肢缠着厚厚的绷带,头发上全是泥土。一点不见昔日妩媚模样,也再无半分沙场英气。
      “陛下,她的伤势很重,从高处坠落,伤及五脏六腑,我等只能竭力救治,尽人事,至于能不能活下来,便要看天意了。”医者上前禀告,语气戚戚,并不乐观。
      萧策自然是知道的。
      从那万丈深渊坠落,若不是这些树枝相阻,再加上下头的山涧,青鸾只怕早就摔的粉身碎骨,能留的一口气,已是万幸。
      “你们都出去吧。”
      “是。”
      他坐到床榻前,取了一旁的帕子,打湿,替她擦了擦脸上沾到的血。清水很快被染红,他起身倒了,换了盆水,替她擦了擦手。
      “青鸾,我知你想杀我。可若你就这样死了,就再没有机会了。”他握着她的手指,却不敢用力。眼下她不会再甩开他的手,可他却没有一刻这样害怕过。
      起事前,他曾犹豫过,毕竟梁帝是青鸾的父亲,他若真的动手,怕是难有回旋之地。可他筹谋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放弃,他的身后是萧家宗室,是成千上万的将士,他没有退路,也不能后退。这大梁沉珂多年,梁帝昏聩,外割国土,内压黎民,即便是他不起事,也迟早会有起事之人。可若是他,至少能保下青鸾。
      只是,他不曾想过青鸾会那样决绝。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会因为仇恨将自己逼成一个沙场杀敌的将军。他想劝青鸾放下,可不知从何劝起。就像是青鸾曾经劝他放弃家仇一般,他想劝她放弃国恨,可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她做到?
      这三年,他们针锋相对,步步为营,可他从没想过要青鸾的性命。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心爱的女人。
      哪怕她对他从此只有仇恨。
      他静静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直到夜半,再到黎明。
      他一遍一遍给她换头上的被体温捂热的帕子,听着她迷迷糊糊的胡话。
      那些话中有过往,
      有他,
      却也有恨。
      无妨,
      只要她心中有他,
      他愿意等,
      无论等多久。
      第三日,她的手指动了动,萧策上前,看到她微微睁开的眼睛,她眼里写满疑惑,看起来有些迷蒙。没有往日见到他那般仇视。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动,却因为疼痛而扭曲了面容。
      “别动,你的伤还没好。”萧策连忙起身唤外头的大夫进来。
      大夫轮值了几日,精神都有些倦怠了,听到里头有动静,一下子惊醒,立刻跑了进来,细细检查之后,松了口气。
      “陛下放心,已无碍了。只是伤筋动骨,需要静养,还需好好调理才是。”
      萧策想随大夫出去拿药,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阿策。”
      他颤了颤,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策。”
      听她再唤了一声,他才确定不是自己听错,坐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我在。”
      “这是哪儿?我的头好疼,不止头疼,全身都好疼。”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声音,虚弱的要命,萧策附身贴近才听清。
      大夫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有些了然。
      虽大夫曾说过,高处坠落,有可能伤及头颅,会丧失一部分记忆。却不想会真的——
      “你受了伤,我已让大夫去熬药,吃了药就不疼了。”
      青鸾刚醒,几日未尽吃食,又重伤在身,与萧策说了几句话便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陛下,看来同臣等估量的一般,青鸾姑娘伤到头部,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朕明白了。你们尽力医治,不可怠慢。”他吩咐完,见远处有传令兵策马而来。
      “陛下,睿王率兵回来了。”
      萧欢?
      “让他去主帐等我。”
      萧欢和祁越一行人打退了梁军后,祁越便撤兵回了周国,而萧欢则带兵追击安隽那一队漏网之鱼。却被他狡猾逃了。不过能收回晋城,这一战也不算白打。他班师回营,可进了营帐就听到萧策救了司徒青鸾的消息。
      萧策掀开营帐,还没走进去,就听到萧欢的声音。
      “大哥。”
      “抓到安隽了?”
      “被他跑了。”
      “以你的性子,没抓到人居然肯乖乖回来。”
      “大哥说笑了,此番对他们用的就是诱敌深入。我又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他们这战虽败了,可毕竟在西部经营多年,盲目追击,有可能中计。”
      “同周军并肩历练了一番,倒是有几分长进了。”
      “大哥,司徒青鸾那女人你救回来了?”见萧策不说话,萧欢想看来传言非虚了:“大哥糊涂,那女人一心想要你的命,你还留着她?不怕日后遭她反噬吗?”
      “这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大哥,你难道忘了吗?这几年,她一直对我们穷追猛打,你处处对她手下留情,她可有念你半分好,她只当你是杀父仇人,你即便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再——”
      “闭嘴。出去!”
      “大哥!”
      “出去!”
      萧欢恨恨地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大哥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可每每遇到那女人的事情却总是瞻前顾后,当年,还险些因为那女人而放弃了他们筹谋多年的事情,忘记了家仇,忘记了萧氏宗族一族的血海深仇,如今好不容易打败了梁军,却可惜没能弄死这女人,还让她回到大哥身边,迟早大哥会因为这女人误了大事。
      不行,
      他一定要想个办法除了这女人。
      藤蔓粗粝割手,虽然用布条包裹住了,但是要承载一个人的重量,一用力这布条便不怎么管用了。
      白蘅见她已经在腰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真的打算顺着这山崖下去找大公主,不免担心。
      “公主,还是我下去吧,这藤蔓看着不受力,万一中途断了,该如何是好?”
      丹凰摇摇头:“如你所说,这藤蔓不受力,我比你瘦小些,由我下去更妥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若有什么,我会用力扯这藤蔓,你见机将我拉上来即可。”
      “可是——”虽然她也很担心大公主,但是如果公主为了找大公主而出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别可是了,你帮我看看缠在树上的那截缠紧了没有。我下去了。”丹凰走到山崖前,踩着山石慢慢爬了下去。
      离开王府后,她赶路到了青鸾出事的地方,在山崖下找了个遍都没有寻到人。山下是条山涧,她顺着水流找了一路也都没有下落。她怕青鸾是落在了这山崖的什么地方,便想着要下来寻一寻。若真的没有,她再去山涧附近的村庄挨个找一遍。
      离开的时候,白蘅不解,为什么祁凤没有留她,可她心里却很明白。
      祁凤懂她,所以不留她。
      正如她懂祁凤,所以不去质问他。
      她对青鸾有愧,若不是她劝退了齐军,这一战未必会败,青鸾也不会出事。
      她对祁凤也有愧,若不是她,祁凤不会受伤,生死一线,而回到凤城后,她又担心青鸾,默认了白蘅盗取军机的行为,虽不是她的本意,可这举动到底是伤了他们之间的情分。她在祁凤的书房找到了那些信,祁凤都看到了却没有责怪过她,可她却再没有脸待下去了。
      若赤羽山偷袭,她可以以不知情推过,祁凤受伤她可以用误会解释,但白蘅盗取军机这事虽不是她授意的却也是她默认不作为的。
      她再无任何话可为自己辩解。
      她和祁凤年少相识,对彼此的秉性脾气都很了解,少年时玩笑打闹或许已生了些情丝却不自知,凤城周都几历生死看清了彼此的心意,而如今却又正是因为明白彼此的心意故而不得不离开。不愿为难对方,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不是可以任性的人。
      这世上,
      有些人,能为情爱生,能为情爱死,
      可有些人,
      却是愿为情爱生,愿为情爱死而不能的。
      山壁陡峭,拔地通天之势,擎手捧日之姿,这些岩石尖锐,足下踩着很不稳当,藤蔓不受力,她不敢将身体的重量放在这藤蔓上,只能整个人尽量贴着峭壁,手被山石划破,划出一道道口子。她下了一些距离,见到有些树,便想接着这树的力,伸手拉住,却不想这树不受力,竟被她拽了出来。
      她一个不稳,往下落了好长一段距离,还好射出了手中袖箭,做了个支点,攀住停了下来。
      看着那袖箭,她不由苦笑。
      祁凤,真想不到,这种时候你又救了我一命。
      她在下头凶险万分,白蘅在上面也是提心吊胆,她一点点放着藤蔓,见突然往下落了许多,连忙伸手拉住,可是速度太快,力度太大,连她自己都差点被带了下去,好在身后有人抱住了她的腰,抵住了下滑的趋势。
      “青旭?”
      青旭是奉了祁凤的命令一路跟着暗中保护她们的,怕被她们发现,不敢跟的太近,眼见她们将这附近都找了个遍都没有什么收获。而近日却又再上了这山崖,原以为他们是来找线索的,却不想上了山,才发现丹凰的胆子居然这样大,居然就凭着一条藤蔓只身下断崖寻人去了。
      要不是她来的凑巧,连白蘅都要被带下去。
      “你还认得我,看来没有被吓傻。”青旭松开手,扶着她站好。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蘅回过神。
      “还能为何?王爷不放心公主,让我暗中保护。谁想你们还真有法子逼我现身!”青旭看了眼山下,冲着山崖下喊了几声。
      见藤蔓被拽了拽,想来丹凰应该没事了。
      “王爷他,他不是不在意公主吗?连公主要走,他都没有出现——”白蘅很是不能理解这点。
      “他若不在意公主,我便不会在这儿。只是王爷有王爷的立场,能为公主做的他都为公主做了。凤卫都派出去找青鸾公主的下落了,还派了人去大梁。还有之前你去书房偷盗军机的事情,若不是为了公主,你还能活着吗?”
      “我——”白蘅担心大公主,也担心前线的战事,故而才兵行险着,想着拿到些消息去帮大公主。毕竟大公主要孤身应对萧策和周军的合围恐怕不容易。她知道公主和凤王的感情,不愿意公主为难,所以才自己私下去做的。却不想,凤王竟然知道了这事。
      “你不必担心,我不是来杀你的。也不是来害公主的。”青旭见那缠着藤蔓的树有些倾斜,连忙过去扶着:“你别盯着我了,看着那藤蔓。这山崖陡峭难行,不可掉以轻心,若再来一次刚刚那般的,便把公主拉上来。”他奉命保护公主,可不能让她出事。王爷会砍死他的。
      “好。”青旭来了,白蘅顿时安心不少,拉紧藤蔓,仔细观察下头的情形。
      越往下越难走,可以攀踩的石头也越来越少,丹凰只能用袖箭弄出一些可以用来攀附的支点来。等等,那边是不是有个山洞,她用力往右边偏,听到些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头有活物——
      她心下有了希望,沿着声音爬了过去,扒住了那洞沿。
      呼——
      脚踩到地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气。
      下一刻,
      却尖叫出声。
      入目的是一具骷髅——
      这虽是个山洞,可却乌漆嘛黑的,不见一点亮光,四周被藤蔓和枝叶覆盖住,很是隐秘。她拿出随身带的火折子,试着往里头走,这山洞虽然黑,可却不深,她才走了会,便已到了头。
      她看了下地上的那骷髅,这骷髅衣着华丽,只是这衣服看起来并不像是大梁的服饰,看起来倒是有些像是大周,不对,这花纹,她曾经在祁凤府里的画册上看到过,这是陈国的皇室服装。
      那这人——
      难不成是陈国的皇室后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查看了一些,这山洞是个封闭的洞穴,里头并没有什么出路,而这些骷髅,腿骨明显断裂,想来是从上头摔下来,正好摔在了这里,又受了伤,缺粮少食,活活饿死的。
      看来青鸾并不在这儿,她无心继续探究,想离开这里接着往下走,指不定下头还有类似的山洞,青鸾会不会也落在这样的山洞中。
      她转身,却感觉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个盒子,上头蒙了许多灰。她弯腰捡了起来,打开一看,里头看起来像是一张地图。这是大周的地图,而这地图上有不少地点都用圆圈圈了起来,地图旁放着一块令牌,令牌的形状很奇怪,看起来倒像是一把钥匙。
      丹凰不知道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将地图和令牌一起塞进袖子里。
      接下来的一路她找的更加仔细,知晓了会有山洞的存在,她便把有树的地方都一一寻了一遍,可却再没有这样的山洞了。不过却在树枝上发现了些衣服的碎屑,可却依然没有青鸾的半分踪迹。
      渐渐看到了崖底,她的心也越来越沉。她一面对自己说青鸾大概随水而去被人救了,另一面却又不免担心她是真的出了事了。
      见藤蔓不在往下走,白蘅拉了两下。丹凰回了三下。这是她和白蘅约定好的,若平安到了崖底就拉三下,若找到了青鸾就拉四下。
      “公主已经到崖底了。我们下去吧。”白蘅看向青旭,见他已经牵了马过来,朝她伸出手,她握住,他一把拉了她上马,“坐好。”
      见到青旭,丹凰却不怎么意外,她已经感觉到这一路有人跟着,只是不确定是谁。
      “公主,你没事吧?”白蘅下马,连忙冲过去看丹凰,见她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可又发现她身上许多小伤口,免不得心疼。
      “我没事。”丹凰走向青旭:“这几日一直暗中跟着我们的人是你吗?”
      青旭点点头。
      “你回去吧。替我谢谢王爷。他如今伤势还未痊愈,想来比我更需要你。”
      “公主不必担心,王爷的伤势有青珑和京都来的太医在照料,服用了圣心草之后已无大碍了。王爷知道公主此番离府是为了找青鸾公主,以您一人之力怕是难以为继,故而派我暗中保护。凤卫也在找青鸾的消息,一有消息就会来报。”
      见青旭如此坚持,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接下来公主打算如何?”青旭跟了她们一路,这山崖断壁,还有这条山涧的一路都已经查看过了,都没有青鸾公主的下落。若是青鸾公主真的出事了,那这些地方至少有一处能找到她的尸首,可却都没有下落,那便说明是有人救了她。
      “没有寻到青鸾的尸首,想来她是为人所救了。我想将这山涧附近的人家都查看一遍,若都无人,或许还要去一趟大梁。”爱之深责之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青鸾被萧策造反的事情伤透了心所以再不会相信他,但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萧策对她却并非无情。对手是萧策的话,或许他会尽力救下青鸾的。
      只是青鸾的性子高傲,若真为萧策所救的话,怕她很难过自己的那一关,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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