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夜风骤起，窗外树影摇曳，烛火随风晃动，案几上的公文被吹落。
　　丹凰走过窗，见祁凤单手托腮，坐在书案前，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从外头将窗户关上，推开门，走了进去。
　　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公文，却见祁凤双目紧闭。
　　原来是睡着了。
　　他一只手上还握着笔，墨汁沾到了手指上，她上前，抽出他手中的笔，小心放好，走到床榻，取了条毯子，轻轻地替他盖上。
　　这几日，他虽醒了，可精神却比躺着的那几日还不如。章泽下葬的那日，章泽的妻儿跪在墓前哭了许久，他去了，虽未说些什么，却一个人在墓前站了许久。她也陪他在那儿站了许久，哭声经久不绝，一直萦绕在脑海中。
　　章泽的同袍兄弟们都来送了他最后一程，来来往往都是人，去去返返，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回去吧。”丹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让他靠着自己，他大病初愈站了这许久，她知道他应该站不住了，只是在勉强自己。站在风口吹了这许久，他的手很凉，很冰。
　　感觉到他的回握，以及他放松靠过来的全部重量，她伸出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腰扶着他。
　　“是该回去了，还有许多事等着我。”瑟瑟凉风，吹散他的话语。
　　丹凰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好像看到了三年前的青鸾，那时父皇刚死，城破国亡，他们被迫颠沛流离，东躲西藏，连父皇的尸身都取不回来。后来拼尽全力终于抢了回来，她和青鸾两个人在父皇身前最喜欢的桂花树下，一下一下的挖着，埋着，双手早已鲜血淋漓，可却流不出半点眼泪，喊不出来。
　　该流的泪，早已在颠沛中流尽，该喊的疼，却早已失去了倾听的人。
　　她知道那种痛苦。
　　这一生都不想再经历。
　　所以即便她恨萧策，却一直不希望青鸾为了报仇而杀他。
　　死去的人已经活不过来了，而活着的人却依旧感受着痛苦。
　　青鸾比她坚强，她把所有的担子都担过去了。
　　眼角泪珠滑过，她抬手擦了擦，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了。她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她给祁凤披上的毯子。
　　想来她昨夜在这儿守着他的时候，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她占了祁凤的床，就不知道祁凤睡在哪里了。
　　起身走向书案，却没有发现人，环顾四周，也不见人影，倒是案上昨日堆的厚厚一摞需要处理的公文都不见了。
　　他不会是夜半醒了，又趁夜把那一摞公文全都处理了吧。
　　正想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伸手开了门，
　　“白蘅。”
　　“公主，你醒了，就过来擦擦脸吧。我去给您拿点吃的。”
　　“王爷呢？”她拉住要走的白蘅。
　　“王爷一大早就去了章凤营。”白蘅回到，拧干了帕子递给她。丹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白蘅按着她在镜子前坐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章凤营？
　　可是章凤营不是撤营了吗？
　　青旭说祁凤的心脉受损不易伤神，情绪不能激动，所以章凤营被撤营的消息，大家都瞒着他，没有人敢告诉他。这几日，城中因为那一场混战而毁坏了不少房屋，伤者死者无数，城墙也要修补，事情千头万绪，祁凤虽问了章凤营的事情，但是其他人都一带而过，而他也忙的没法子细细追究。
　　她连忙起身，“白蘅，替我备马。”
　　赶到章凤营时，已经迟了。祁凤已经离开，傅融和孙恒站在营中，见她来了，便走了过来。
　　“公主。”
　　“王爷呢？”
　　傅融默然。
　　孙恒长叹一口气：“王爷一早来了章凤营大营，我们接到消息想拦着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本来不想让王爷因为此事费心的，怕是不能了。王爷听了撤营的消息后，带了护卫直奔周都去面见陛下了。”
　　“此去多半徒劳无功。”章凤营贪墨金佛在前，不受军令调动在后，毁坏堤坝，攻占城池，公然谋反，周帝能够不杀他们，只是剩下兵士并入南大营和北大营就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丹凰在府中多时，常常听得府中家丁提起祁凤带着章凤营杀敌的事迹。凤王府中不少护卫手下都是章凤营的旧部，因在战场上受伤无法再上战场杀敌，祁凤便都将他们安顿在王府，保他们衣食无忧。
　　祁凤初入军营，便是在章凤营，他未曾受伤之前，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军营，军营就如同他的家一般。感情自是深厚无法割舍。
　　见了这满目疮痍，怎能不痛心疾首？
　　曾经的章凤营旗倒在地上，蒙上了灰尘，以往热闹的营帐中冷冷清清，绣着章凤营营徽的营服堆积如山，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这群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将士们看着燃气的灰烬痛哭失声。
　　被收起的营帐，被降下的营旗，被燃尽的营服，还有那拆落的军营大门，写着章凤营三个字的牌匾重重跌落，碎了一地，就如同昔日的同袍，
　　四散，
　　分离，
　　再难——聚首！
　　“殿下。您不能进去，陛下正在议事。”侍卫远远见祁凤飞马而来，正要上前行礼，却见他翻身下马，便径直往内殿走去。
　　祁凤虽能如此，可后头跟来的护卫去被拦了下来，阻拦的侍卫也不敢公然入大殿，只能看着他一个人进去。
　　祁凤入殿，周帝正同大臣议事，祁凤忽然闯入，满殿哗然。
　　祁越上前，挡在他身前，他见祁凤神色不对，猜想他多半是知道章凤营撤营之事了。
　　他按住他的肩膀，小声低语：“我知你为何事而来，此时时机不对，你先回去。”
　　祁凤推开他，掀开长袍，跪了下来。
　　“儿臣祁凤叩见父皇。”
　　周帝见他如此不知礼数公然闯入，已然沉下了脸，语气也严厉起来：“无诏入京，所为何事？”
　　“儿臣想问父皇，为何要撤章凤营？”
　　“为何？”周帝知道祁凤是个重情的孩子，可这世间许多事情，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处在高位，章泽这事，追其源头，是祁凤太重情谊，过于信任章泽，识人不清，认人不明，章泽虽无辜，却有过。章凤营虽为他人利用，却也当真有反叛之实。他虽撤了章凤营，却留下了那些将士性命，已是做了退步。
　　“贪墨金佛，反叛朝廷，如此谋逆大罪，撤营已属轻判。”
　　“寇首庞飞已经伏诛，章泽以死全章凤忠义之名，难道还不够吗？”祁凤用力从身后拿出染血的章凤营旗：“章凤营是父皇做陈国将军时亲手建立的军营，这面章凤营旗是父皇亲手所绘的。这数十年来，章凤营将士兢兢业业，戍边抗敌，数次打破齐梁进犯，功勋赫赫，以数十年功勋相抵，儿臣求父皇收回成命。”
　　朝中群臣哗然，议论纷起，都看着周帝，等他做出决断。
　　祁越心里也七上八下，只觉得父皇面色越发铁青，祁凤这回怕是触了父皇逆鳞。
　　“凤王祁凤，身为藩王，无诏入京，无谕闯殿，拖下去，杖责一百。”
　　“父——”祁越知道祁凤此番还有伤在身，连忙上前想要求情。
　　却被周帝眼风一扫。
　　两侧侍卫上前，祁凤被拖了出去，殿中刹时一片寂静，只听得殿外声声杖打，殿上帝王威严肃杀。再无人敢有一言。
　　“启禀陛下，已经打完了。”侍卫进殿回禀。
　　祁凤双腿虚浮跟在他身后，推开了两侧侍卫的搀扶。他屈膝，双腿深深砸在地上，跪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
　　“臣谢陛下。”他上身挺的笔直，不等周帝说话，便径直起身，转身走向殿外。
　　周帝知他在同自己怄气，看着殿下群臣都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无明火气，一拳打在一侧龙椅之上，想要开口斥责，却瞥见他身后浓浓血色，心上顿寒。
　　只听到扑通一声。
　　却是祁凤倒在了外头的长阶之前。
　　“父皇！”祁越行礼告罪叫了声，便连忙冲了出去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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