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枇杷于庭前

　　“师傅，你为什么总是盯着那棵枇杷树？难道是枇杷快熟了？”
　　闻言，两鬓苍苍的老者回过头，岁月的痕迹让他脸上沟壑纵横，只有眼中精光烁烁，依稀还有震人魂魄的余威：“那就是你这小儿还不懂的事了。”
　　老者是个将军，已经告老还乡的，名叫莫九思。
　　将军年轻时威名赫赫，名气遍及大江两岸，任谁都不敢轻视这位莫将军。听人说他胆大心细，颇有将才，擅谋略也有绝世武功。曾率麾下士卒闯敌军千军万马中不变色，据说那敌军将领到死都是懵的，不知为何败北。率军多年从未有过败绩，被称为卧龙将军——一度是本国和周围各国的传说。而这样一个功绩累累的人，却在班师回朝后拒绝了皇帝的一切封赏，只提出求娶皇帝长女。但大公主一年前已然病重亡故，只留遗书一封玉佩一枚，说是留于将军。将军谢绝了皇帝作为补偿的一切封赏，只收下了赐的府邸——皇帝本担心封赏太薄一向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将军会不满，可他接过那两样遗物便谢了恩退下了——他珍而重之地捧着它们，就像是捧起了那个早夭的女子一般。
　　回到将军府，他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默不作声地看完了遗书，晚膳也没有出来用。亲卫怕他憋出病来，正准备去敲门，就见将军自己开门出来了，面色平静，将腰间那颗他从不离身的夜明珠取了下来，径直弹向站在墙头的一只山雀。那雀儿受了无妄之灾，吓得扑棱着翅膀飞了，一脸惊愕的亲卫们回过头，更惊愕地发现他们向来指挥若定的将军眼圈红的厉害……第二日，将军买了两棵枇杷树苗种在了前庭，一同埋下的还有一支做工精湛的玉簪。枇杷树一年年长大，原来守在府内的亲卫们一个个娶亲，搬出将军府，生子，再老去。将军也一天天老去，青丝变成白发，皱纹爬上脸庞，动作也逐渐迟缓，只有枇杷树毫无所觉，依然日渐繁盛。
　　这是世人知道的故事。
　　世人不知道的是，将军在成为将军之前，其实是个大盗。
　　大盗做大盗的时候也跟他之后做将军一样名声赫赫，但他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字，他叫桑落，江湖人称“桑爷”。大盗是个孤儿，自记事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一开始带着他的是另一个大盗，他叫他师傅——他一身功夫就是跟着那个师傅学的，名字也是他起的，是个酒名——那老头子说，酒好喝，只可惜没喝过，收个徒弟索性就叫这个名字了——多随意多敷衍。再后来那老头子也走了，大盗成了一个人，孤身闯荡，渐渐有了名气，也有了一批愿意跟着他的人——就是后来莫家军的雏形。他是个侠盗，只做劫富济贫之事，行事率性洒脱，加上武功高超，也颇有几分不羁之风。身边兄弟都问他，什么时候能遇到个心仪的姑娘，那时的他一扬马鞭，笑道：“急什么，桑爷还年轻着呢！”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姑娘。
　　那天他正好从那城中一个大户家出来，在城外等他那一帮兄弟。恰在此时，一红衣女子打马而过，红衣白马，马上人笑颜如花，猝不及防间，便撞入了他心底。借擦肩而过时，鬼使神差一般，他用马鞭勾住了姑娘衣摆上的明珠。那明珠本就是虚虚坠着，被他这么一拽，直接脱落下来，衣摆失去坠角，扬起了一片火色的风，而大盗的呼吸也随之一滞。姑娘回头，见他尚在发呆，以为他是无意，莞尔一笑后又打马而去。而大盗被那最后一笑晃得失了神，半晌才稍微回过神来，恍恍惚惚下马捡起了刚刚被他卷下来的明珠，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
　　后来他寻到那姑娘落脚的地方还明珠，姑娘将明珠赠与他，说是交个朋友。两人渐渐熟悉，姑娘说她是京城来的，奉命来寻卧龙。老大盗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大盗自然也没什么文化，自然不知道卧龙是什么。但他又不肯在心上人面前暴露这一点，自己寻思了一下，大概是水中之物，当晚便去问江边钓叟卧龙一斤几两钱。那钓叟平时常受他关照颇多，也就没有笑他，只是告诉他卧龙指隐于山野的文武兼备之人。
　　文武兼备。
　　大盗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但他心里挺清楚自己目不识丁的文。姑娘在这座城逗留几日，明察暗访，一无所获后动身向下一城。临走时，大盗骑马追上姑娘，一向洒脱的他说话时竟有了几分局促，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为何而来，只嘱咐姑娘回来时务必再来此城看看。
　　姑娘应了下来。不过她天生神经大条，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一路寻找又心力交瘁，没多久也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后来，她听闻卧龙出世，是个草根英雄，文武双全，行事却不羁得很，颇有几分侠气。而传闻中的城池，就是最初的那一座。莫名其妙地，她想起了那个嘱咐她回去看看的青年。
　　回去看看吧。她对自己说，且不论真假，若是假的，就算是完成那个承诺吧。
　　但她没有想到会在城主夫妇身边看到他。大盗的脸上没有了匪气，似乎已经消弥了从前模样，只是对他笑的时候还是透着几分不习惯的生涩——一如当初二人初识模样。城主夫妇向她介绍卧龙先生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见过卧龙先生。重新介绍一下，皇室大公主越朝凤，奉父皇之命前来寻找卧龙先生，先生可愿随我回京？”
　　二人一路前往京城，在半途一个驿站歇脚时，大盗问公主：“你父皇真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寻找？不怕出什么问题么？”公主笑眯眯地说：“怎么呢，桑爷在这呢我还怕出什么危险啊？”大盗无语地看了她片刻，笑道：“那还真是感谢你信任了。”公主正色道：“虽然这么说，但父皇自然不会真的无所畏惧——”说着她吹了一声口哨，就见十八个暗卫从天而降，跪在了她面前。大盗看了却更加无语，等她挥手让他们退下后无奈道：“你就不怕我不是好人，对我这么不设防真的好么？”
　　公主笑了笑，双手捧起大盗的脸，眼中神色是少有的严肃：“桑落，我眼光向来精准，我看不出卧龙的潜质，但我至少看得出也愿意相信你对我没有恶意——若错了，就是我命当绝，信错了人，死生无憾。”半晌她又道：“桑落，以后你不管在朝堂还是战场，切记不要犹犹豫豫，送你三个字吧——莫九思。”
　　纵然大公主对大盗的不按常理出牌早有预料，但当听见那人说“草民莫九思，参见陛下”的时候，还是默默抚了一下额头。
　　后来卧龙先生奉皇命南征北战，在塞外北风卷地的时候，伴他入梦的，一是帐外寒夜号角，另一则是那颗明珠和公主寄来的信。公主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上写道：“桑落，父皇答应我了，等战争结束班师回朝，就让你做我的驸马——所以之后为了避嫌，都不会给你写信啦。你在战场，也要保重自己。”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书信寄来了。
　　再后来，卧龙先生变成了卧龙将军，四境安定，河清海晏——正是大公主向他描述过的那个盛世景象。而他班师回朝，那个笑盈盈叫他桑落的女子却化为了皇陵里冷冰冰的牌位。
　　曾经那人跟他讲“立枇杷于庭前”的典故时，他问她：“为什么要种枇杷树呢？”她喝了一口酒，笑嘻嘻道：“那谁知道呢？可能枇杷结果好吃吧？”过了一会又说：“桑落以后有自己的府邸了，就种两棵枇杷树，我闲的没事了就过去摘枇杷吃。”
　　音容笑貌，如尚在耳边眼前。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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