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归

作者:胡马川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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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认命


      二零零二年三月,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贺淑萍拿着保温盒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还没有打开房门就听见屋子里哐当一声,然后是什么重物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心头一紧急走几步,一抬头就看见简陋的出租屋里,女儿姗姗正狼狈地趴在地上,半只手掌被开水烫得通红。

      连忙上前把女儿抱起来放到床上,又到冰箱里找了几块冰块,用毛巾包着小心地敷在孩子的胳膊上。一看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顾不得水壶碎渣的尖利,赤手就去捡拾地上的残片丢在撮箕里。尖利的玻璃锋口立时就将人的指尖割破,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贺淑萍翻开抽屉,不以为意地扯出一张创可贴草草地缠在手指上,转身就舀米洗米把米饭放在灶台蒸上。卫生间里还有几件换洗下来的衣物,今天再不搓洗出来就没有干净衣服换了。这个时节的天气怪异得很,放在外面的衣物老是干得慢。

      衣服洗完密密匝匝地晾在小小的阳台上,贺淑萍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拾缀案板上略微有些泛黄的蔬菜。

      姗姗向来早熟懂事,看着贺淑萍连额头上的汗水都顾不得去擦一下就在屋子忙碌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妈妈,我们回老家去吧,我不治病了。一天到晚地往医院跑,钱花光了还是治不好,你看看我的手我的脚还有一处是正常的吗?走在街上那些人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

      贺淑萍忙放下手里正在摘的菜梗,把女儿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也跟着不住地掉眼泪。但是女儿生病后素来敏感羸弱,根本不能受太过强烈的刺激。她连忙用袖子擦擦眼睛,努力抑制住眼眶里的泪珠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这么难呢,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怎么就变得这么难呢?

      十八岁的时候跟父母赌气,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就悄悄辍学一个人偷偷跑出家门,跟着几个小姐妹南下广州当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打工妹。在异乡每天机械一样的繁琐劳作,没有一点的私人的空暇,就这样认识了同为打工者的陈晖。

      年青女孩性情阴郁刻板从小就不怎么讨人喜欢,加上少不更事见识浅薄,难得遇到一个对她好且不计较她过往的人,于是很快就陷入男人的甜言蜜语当中。女孩拿着结婚证时笑得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以后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她发誓她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和陈晖住在一起不久贺淑萍就怀有身孕,很快女儿姗姗就生了下来。这时贫贱夫妻的矛盾开始激化,奶粉伙食房租样样都是钱。每回工资一拿回来还没怎么用就已经见底了,常常是买了这样那样就没有着落了。

      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让年青夫妻之间的矛盾更加尖刻。也是在这个时候陈晖贪玩好耍的本性渐渐显露,开始一天到晚地不着家小两口完全不能面对突发的一切,整日里除了争吵不休就是争吵不休。贺淑萍性情倔强从不服软,撑着一口心气将日子过下去。

      直到女儿姗姗八岁时忽然喊腰疼,带到医院里一检查却查不出什么毛病。但是越到后来姗姗的症状越发明显,渐渐演变成全身各处关节和骨节神经痛,再到后来不但行动困难连后背的脊柱都开始变形。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却只能佝偻着身子整日关在屋子里跟药水针剂为伍。

      贺淑萍一咬牙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出来,带着孩子到省城的大医院仔细检查,才知道孩子得了骨癌。

      医生非常遗憾地告诉她,患者这个病到最后会骨骼软化萎缩,四肢弯曲脊柱变形骨质松脆疼痛无比,甚至连最简单的呼吸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就连一声咳嗽都能引起骨折。这个病说穿了基本上就是个绝症,最后患者不堪忍受家庭也会被拖垮。

      好不容易才通知到场的陈晖听闻这个消息后,借口到外面买烟就一去不回头。

      贺淑萍厚着脸皮托庇了认识的人帮忙打听,终于在南方的另一个工厂找到了人。堵在门口撒泼叫骂使出浑身解数,才终于从男人的手里像要命一样拿到两万块钱。代价就是一纸薄薄的离婚证书,这段磕磕碰碰持续十年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贺淑萍在省城医院附近花三千块钱租了一间小房子,带着女儿住了进去。在这里多的是这样带孩子看病的家长。相同的是不论男女老幼,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木怔表情。医院里的生老病死,医生护士包括患者每个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也是,再多的关爱都抵挡不住这样日复一日的反复折磨和羞于见人的贫穷落魄。有钱有闲的时候,生活才能称之为生活。只求一日三餐温饱的时候,生活只能称之为生存。连最起码的尊严和生命都不能保障,又何来提升生活的品质?

      母女俩在一张低矮的小桌子前吃晚饭,仅有的一点肉末被搓成丸子煮成汤摆在姗姗的面前。贺淑萍就着一碟家里带来的咸菜大口刨着米饭,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再病了。要是自己支持不住倒下了,摆在姗姗的面前就是一条看得见的死路。

      晚上八点,贺淑萍简单收拾一下厨具后准备小睡一会。

      她白天在市里一家大型家具卖场当销售员,晚上十一点半时还要到附近的加油站值夜班。刚刚似睡非睡时就听一声轻微的响动,忙睁开眼去看就见女儿姗姗手脚慌乱地正在拾拣东西。地上散落着一管止疼剂和一只未开封的注射器,药粉撒了一地,角落里还有打碎了的玻璃渣。

      姗姗苍白着一张笑脸道:“妈妈,把你吵醒了吗?我实在是太疼了,就想自己打一支止痛针,没想到笨手笨脚的竟然把东西打碎了。妈妈你等会还要上夜班快点睡吧,我自己收拾干净就行了。”

      贺淑萍再多的睡意都给吵醒了,连忙起身把扫帚拿过来把地上的碎片拣开,轻声安慰道:“你手上的力气小,不要随便动这些针管。再说大夫嘱咐过,这个止痛药打多了不好,还能忍忍吗?我去给你弄一条热帕子重新敷一遍,兴许就没有这么痛了!”

      姗姗懂事地点点头,尽管头上渗出冷汗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针剂放了回去,她自然就没看到身后的妈妈早已泪如雨下。大夫曾经说过这个病发展到最后,即便打再多的止痛剂也不顶用。严重时,一些轻微的活动或咳嗽都可以造成骨折。最后,病人饭不能吃水不能喝,卧床不起呼吸困难病态十分凄惨,最终很可能在极度疼痛中死去。

      贺淑萍当初不信,还专门带孩子到首都大医院反复检查。

      结果医生更加明确的告诉她,孩子是在母体中受到过化学有毒物质的污染,出生后经过妊娠授乳,一种叫做镉元素的毒物质取代钙离子与体内的负离子结合,导致骨骼中因镉的含量增加而脱钙,造成严重的骨骼疏松使肾脏受损,继而引起骨软化症,学名叫做慢性镉中毒。

      贺淑萍这才想起在广州打工时厂子里那些难闻的气味,就是回家洗几遍澡都挥之不去。等时日久了,人的嗅觉退化竟然不知不觉地习惯了那个难闻的味道。当她和陈晖在租住的房子里花前月下憧憬未来时,命运其实已经在看似平淡温馨的家常日子后,露出了狰狞阴森的笑容。

      即便再不想认命,贺淑萍也无力再反抗了。她小心照料着皱了眉头勉强入睡的女儿,自暴自弃地心想过一天算一天吧。要是哪一天姗姗熬不过去了,母女俩一起在黄泉路上搭个伴也是好的。

      仿佛只是打了一个盹,猛地恍神看看时钟已经到了夜班的时间,贺淑萍草草拢了一件衣服出了门。姗姗的病这么严重,下个月的医药费还不知道在哪里,只有咬牙继续撑着了。她有些心急,不知道这时候还赶不赶得到最后一趟公交车。

      正跑得气喘吁吁时,前面拐弯处闪过熟悉的车影,贺淑萍连忙跑了几步想拦住正要起步的车子,就没有看到另一头有一辆逆行才小轿车正歪歪扭扭地冲过来。几秒钟的时间,小车的大灯闪过贺淑萍惊慌失措的眼睛,随即发出了一道巨大的碰撞声响……

      贺淑萍的后脑重重撞在坚硬的马路牙子上时,心里模糊地想到还没有把女儿的医药费挣齐呢!但是还没等她想利落时,一阵难以言说的巨痛一下子席卷全身,人就轻飘飘地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原来这就是死亡吗,她有些不甘心地惘然想到,若是老天爷能让自己重来一回该有多好……

      深重的黑夜里,冰冷的细雨继续不停地飘落,有无数个车辆从她身侧呼啸而过。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一个毫不相干之人的生死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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