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余悔

　　这是季康诚几年以来，第一次回到新昱县过春节。大年初五，中学同学有个聚会。季康诚接到蒋文涛通知的时候，竟然愣了一下：他很多年都没有和这群中学同窗联系了。早已经忘记了他的生活中还有过那样一群人的存在。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记不起来几个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参加这个聚会。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去和那群很久没有见面，而且以前也不是特别亲密的同学相聚。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不想让同学们觉得他如今权高位重，高高在上，瞧不起人了。

　　来参加聚会的同学大约有二十几位。当年课间在走廊里互相追逐嬉闹的同学，早已各奔东西。经历不同，境遇自然各异。昔日的青葱少年，如今持重老成，各自的脸上都写满了岁月的痕迹。若是不特意介绍，季康诚是认不出他们的了。

　　在京城与各种高层决策人士打交道数年的经历，让季康诚已经具有了一种镇静自若，不怒自威的气势。与这些依旧是平凡人物的中学同学之间自然地有了一道无形的间距。他默默地坐在一旁，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面带一丝礼节性的微笑，看着同学们一起插科打诨。

　　似乎没有人注意他的沉默。更准确地说，因为他的格格不入，所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其他的人该笑的依然在笑，该闹得依然闹得起劲。那些许多年前被暗自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种“暗恋”，“热恋”，如今被当成了酒席间的热门话题。而那些“恋爱故事”中的主角，也半真半假地，半推半就地满足着同学们的恶趣味。

　　季康诚忽然想：如果今天景晔也在，他和她会不会也被当作众人调笑的对象？

　　景晔，当年同学中最出色，也是最受大家喜爱的一位，今天没有出现啊。席间，回忆往事，几乎所有当年学校的风云人物都被大家提起过。唯有景晔没有被提及。那样一个聪明伶俐，热情善良，众星捧月的女孩，又有着那样特殊的家庭背景，怎么可能被遗忘呢？不被提及，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沉重？又或者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太尴尬？

　　季康诚的心里却有些失落。他现在明白过来，他决定来参加这个聚会的唯一目的，其实就是期望能见到景晔，或者听到一些她的消息。然而显然，他没有达到目的。已经八年没有景晔的任何信息。不知道她如今在何方？她曾经是他生活中的一颗耀眼的星辰，闪耀着他的生命。如今却成了一缕清风，飘过了，然后无影无踪。人这一生，有无数的生命中的过路客，谁会把他们一一铭记于心？他原来以为，景晔不过是这些路人之一。自己是可以把她彻底忘记了。但实际上，还是没能忘记，即使已经在心里建了一座坟墓，把她埋进去了。但她的幽灵一直在“坟尖”上飘着，怎么挥也挥不走。

　　终于厌倦无聊的聚会，季康诚起身告辞，大家假意地挽留，却掩饰不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这才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期待他的到来。他本不该来的。

　　“我送送你吧。”说话的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当年的班长蒋文涛。

　　两人走出聚会的酒店。寒风凛凛，扑面而来。季康诚打了一个寒颤。

　　“你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吧。是不是觉得新昱的变化很大的？”蒋文涛问。

　　“其实也回来过。出差路过。因为时间短，所以就没和大家联系。”季康诚说道。

　　“你妈妈是不是还是一个人住在新昱？她怎么不跟你去北京？”蒋文涛问。

　　“故土难离吧。她现在和我弟弟住在一起。” 季康诚说道，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表弟，他舅舅的孩子：“我弟弟刚结婚。他的婚房还没有装修好。我妈的房子大，所以就让我弟弟弟媳妇一起住过来了，他们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那你这次调回省里，你妈妈会和你一起去你南都吗？”蒋文涛又问。

　　“我刚回来几天，还没有安顿好。等安顿好了，会接她去南都一起住一阵子。”季康诚答道。

　　“你这次调回来是平级调动，还是升了？”

　　“算是平调吧。这是部里的干部制度决定的，年轻干部要轮流到基层的进行锻炼。”七年前，他研究生毕业进了国家某重要部门。四年后成为部里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这次，干部轮调，从部里调到省里的，虽然待遇仍然是正处级，但职位已经是副厅级。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被送到地方锻炼，说明他已被被上级看中，当作后备力量来培养，这也意味着几年后，他回到京城之后将被委以重任，前途不可限量。

　　“那你夫人一起调过来了吗？”蒋文涛问。

　　“没有，她家在北京，舍不得离开。所以暂时先分居，等以后再看情况。”其实，主要是他来南都是暂时的，几年后有可能转战他省，或者重返北京，所以，就没有必要把夫人调来调去了。

　　似乎无话可说了，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季康诚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今天景晔怎么没有来？”

　　“景晔？”蒋文涛似乎被这个名字吓到了，支吾了一下，说道：“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有联系了。没办法通知她呀？”

　　“你和她也没有联系？”季康诚吃惊的问。

　　“没有，自从她爸妈出事以后，她就和我们这些同学不联系了。”蒋文涛说。

　　“她现在还在南都吗？”季康诚追问道。

　　“不知道啊。没有人见过她。有人说她可能出国了”

　　“出国了？”季康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是一个合理的猜测。毕竟在景晔原来的人生规划中，出国留学也是一个选项。而且，对她来说也是很有可能的。然后，季康诚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过景晔是什么时候？”

　　“就是在景校长的葬礼上。”
　　“景校长？嗯，景晔的爸爸到底发生什么了？听说是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是车祸，挺惨的。景晔的妈妈也在车上。当时是在深夜，又下着大雨，好象是车速太快，车轱辘打滑，冲出了高架桥。夜里车少，那段路没有路灯，又下着大雨。视线不好。等被发现的时候，景校长已经失血过多，没有救过来了。

　　谁都没想到，景校长就那么走了。景晔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景校长的葬礼上哭晕过去了。没等到葬礼完，就被送到医院去了。景晔的妈妈那时候还在医院，说是在车祸中脊椎骨撞断了，后来瘫痪了。景校长的葬礼一完。景晔的舅舅把景晔的妈妈接走了。后来景晔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季康诚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她爸爸去世,妈妈瘫痪，她怎么办啊？

　　回到家里，母亲的迫不及待地问：“见到小晔了吗？”

　　“没有。”季康诚回答。

　　“有她的消息了吗？”母亲再问

　　“没有。”

　　母亲显然非常失望。又追问道：“那有人知道小晔去哪里了吗？”

　　季康诚便把从蒋文涛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立即沉默了。其实那场车祸，他和母亲早就耳闻了。只是，至今都不愿意相信那时真的。更不愿意去推想车祸之后景晔所会面对的生活。太沉重了，太悲伤了，不敢触及，不敢深想。

　　母亲再也没有说话。

　　这些年，季康诚和母亲的交流越来越少。虽然说季康诚每星期都会给母亲打个电话。但在电话中 ，除了惯常的问候之外，便没有了话题。然后母亲说累了，便停止了谈话。

　　七年前，季康诚在北京结婚成家，便要把母亲接到北京去同住。但母亲不肯，执意住在新昱。季康诚便买了这套房子，母亲才从原来租的房子里搬了过来。

　　这次回来，季康诚发现：母亲和表弟夫妻倒更象一家人。他们三人一起轻言细语地聊着家常，说说笑笑。自己却像个外人一般。春节期间，表弟和弟妹一起去弟妹娘家去过年，似乎也带走了家的气氛。家里只剩下季康诚和母亲，冷清得像冰窖一般，母亲轻易不开口说话，今天算是说得多的了，那也只是为了打听景晔的消息。他不由得恍惚：这是他的家吗？他回来干什么？若是他不回来，是不是母亲和表弟一起过春节会更热闹一些？

　　过完春节，季康诚便去省城南都的新岗位报道。对他来说，南都并不陌生，他在这个城市求学四年，他未来世界的第一扇大门是在这里打开的。这里就如同他生命中的机场跑道，跑过这个城市，他的生命才最后在天空翱翔。
　　虽然是新的岗位，他同样也不陌生。数年中在官场侵淫，他已了解这个世界的每一条潜规则或者明规则。季康诚很清楚他来到地方的意义，虽然他将会在南都工作几年。但南都绝对不是他的终点，不过是他步入更高层的一个阶梯而已。他不需要在这里占地盘，拉关系，他需要的是提升自己。他是学者型的官员，他需要有一些地方工作的经历，需要体察民情，需要调查研究，需要实地考察，需要总结经验，再把调查研究的结果和总结的经验，上升具有宏观指导意义的理论上的高度。然后在把这些理论在更大的舞台，更高端的人物面前显示。
　　既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久待。他自然不会去触动这个地方各个派系、集团的核心利益。季康诚有意无意地和南都几大政治利益集团保留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显示着他对他们的核心利益以及派系之间的争斗不感兴趣，同时也无意卷入。在这里他宁愿保留一些好的人缘，而不是给自己的未来埋下定时炸弹。
　　在这个圈子里混得人都不是傻子。既然季康诚摆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南都的官场的人物们也自然是心照不宣。季康诚有意规避，那么最好不要拉他下水。反正他来这里无非是走个过场，积累一些所谓政绩，何必不成全他？季康诚是有背景的人物，以后又是前途无量。谁会傻到去得罪他。他日后发达了总还有和他打交道的时候，还不如趁此机会和他搭上交情，也算是给以后开了一扇上通下达的方便之门。

　　季康诚在南都的“工作”就在这样一遍祥和中开始了。他开始了解各方情况，调查研究，各路人马很给他面子，对他奉承有加，他也以和颜悦色，低调和气回报。就这样忙碌到四月初，清明节要到了。他想到数年在外忙碌，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给父亲扫墓了，今年该尽尽当儿子的孝心了。他不想惊动当地官员，便请了假，提前一天低调回到了新昱。母亲对他的回来颇为意外，知道他的来意之后，默默地点了下头。少许，母亲又说道：“你也应该去给景校长扫扫墓。听说他和你父亲是埋在一个公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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