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余悔

　　蔺长宁的满月酒刚办完。张小兰在电视上看到了顾蓝天。知道他在南都，张小兰马上抛下了新生的儿子，奔向心目中的永久的爱人，从此没有再回来。

　　如果到处留情的顾蓝天在遇见张小兰的时候就知道，他那当时搅动的是将跟随他一生的“祸水”，他会不会躲开这池“春水”？

　　张小兰那时年轻，身上带有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固执，耿直，还有一点儿清新，天真的韵味。更重要的是，她对顾蓝天那种横冲直撞，不顾死活的勇气让顾蓝天欲罢不能。顾蓝天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一辈子撩拨了无数个女人，为什么就被这么一个乡下女人给纠缠得甩都甩不掉了呢？

　　顾蓝天一生有三次婚姻。头两次婚姻的破裂都和张小兰脱不了干系。但每次顾蓝天重娶，都没有给张小兰机会。这让张小兰成了南都八卦界最大的笑料。

　　张小兰在年老色衰之后，已经对顾蓝天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她的那套死缠乱打的招数也已经不管用了。顾蓝天开始厌恶她，躲着她。除了提供她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几乎不再见她。这时，张小兰想到了那个有一半几率可能是顾蓝天的儿子，已经早被她抛弃的男孩。顾蓝天三次婚姻，共有五个女儿，一直因没有儿子而非常遗憾。蔺长宁可能会是顾蓝天唯一的儿子。张小兰意识到：儿子也许是她“捕获”顾蓝天的最后“武器”。她于是找老家的亲戚打听：她的儿子在哪里？等她终于站在儿子面前的时候，看见酷似顾蓝天的外型的蔺长宁时，她更加坚信：蔺长宁就是顾蓝天的儿子。

　　蔺长宁初次见到这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时，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哪里有平白上门认儿子的女人？等后来乡下的亲戚证实了之后，他才不得不相信，他的母亲是一个真实地存在。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母亲非常抵触，从心底里不愿意认这个妈。而这个女人急着和他相认，却没有对他展示丝毫地“母爱”的光辉。而是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去做DNA测试，然后再去认爹。所以，他对她只有厌恶了。

　　最初，蔺长宁对这个女人不理不睬。为了躲避她，他常年在外出差采访，很少呆在南都。但是他低估了这个女人缠人的功夫。在他不在南都的日子里，张小兰隔三差五来报社，或者宿舍找他。在等待他的日子里，她已经了向他所有同事，朋友普及了他的出生，她的情史的所有细节。源源不断地给南都八卦界提供了与“文坛泰斗”有关的活色生香的最翔实的笑料。等蔺长宁再回南都的时候，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是顾蓝天的私生子。而且他母亲就是几十年追随顾蓝天，把他家搅得天翻地覆，最后也没有修成正果的张小兰。

　　蔺长宁，一个备受人尊敬的记者，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他在众多人的围观中，被他母亲追着去做DNA检验。

　　他甚至还接到过顾蓝天的电话，要和他见一面。但是，他拒绝了。

　　直到一年前，他被通知：张小兰精神病复发，住进了安定医院。

　　这是蔺长宁第一次知道：原来张小兰早就有偏执性精神障碍。平时和张小兰一起生活的是她的表妹。以前，张小兰病发作的时候，表妹都是打电话找顾蓝天的。但是这次，当表妹通知顾家张小兰的精神病复发的消息时，顾蓝天自己也在住院。顾蓝天的现任妻子就把张小兰这个包袱推给了蔺长宁。

　　张小兰这次发病的诱因是焦虑。因为顾蓝天被诊断为中晚期肺癌，可能不久于人世。张小兰开始担心顾蓝天去世后自己的生活。她现在住的房子是顾蓝天一套旧的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老旧，但是足够张小兰住了。她平时的生活是靠顾蓝天资助的。顾蓝天给她的钱，保证她虽不能享受奢华，但足以度日的生活。但是，顾蓝天病了之后，这笔钱就不再有保证了。而且她现在住的房子不久就要被拆迁了，以后她住在哪里还是个未知数。

　　张小兰一辈子为了追求所谓爱情，抛夫弃子，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仅靠顾蓝天的施舍度日，最后落得居无定所，衣食没有着落，而且还精神错乱的下场。还有比她更蠢的人吗？

　　蔺长宁很难对张小兰产生任何“母子”之情，甚至连一点怜悯之心都很难有。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愿不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要这样一个母亲。但是，他无法选择，也改变不了张小兰是他母亲的事实。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能不管这个母亲。别说她十月怀胎，生了他，就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求到自己这里来了。总得要施舍一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疯疯颠颠地，到处现眼。

　　蔺长宁的内心充满着悲哀和无奈。以后的日子，他将和这位母亲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她虽没有养育他，他却对她有无处可推卸的责任。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叶璟小心地问。
　　“问吧。”
　　“是关于顾蓝天的。”叶璟又小心地强调了一句。
　　“你是想问他和我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尽管蔺长宁很反感别人问他这个问题，但是叶璟问，不管她是什么目的，他都会诚实回答。
　　叶璟点头。

　　蔺长宁和顾蓝天的有没有血缘关系？无需DNA检查，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一样清瘦的脸孔，一样的长眉细眼，高鼻梁，薄嘴唇，一样瘦长的身材，甚至连走路时些许的外八字都是一样的。蔺长宁就是那位著名作家年轻时的翻版。

　　这是另一件让他悲哀的事情。他原来以为，他的身上有一半的血缘来自蔺家。爷爷奶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他的存在至少对爷爷奶奶是一个安慰。那些年，爷爷奶奶在那样艰难的养大，希望的就是他能继承蔺家的香火，为蔺家传宗接代。如今，他成了顾蓝天的儿子，爷爷奶奶在地下有知，该是多么的寒心？当年那些村里人果真没有说错：他就是“野种”。他身上的基因一般是不可控制的疯狂，一半是没有底线的下流。他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他怎么可能去承认顾蓝天那样的父亲？去为顾蓝天传宗接代？不，他不会让他身上的肮脏的基因继续污染这个世界了。

　　“他永远都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蔺长宁坚定地说。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叶璟又问：“你母亲上次住了多久的院？”
　　“将近半年，出院之后也一直要吃药控制。”蔺长宁回答。
　　“这次比上次更严重吗？”
　　“还要严重。”
　　“你想过没有，如果顾蓝天去世了，你母亲以后怎么办？”叶璟又问。“她的病是不可逆转的，只会越来越严重，你能放弃她不管吗？”

　　这当然是个问题。蔺长宁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的问过自己：张小兰虽然生下了我，但是却没有尽一天当母亲的责任。如今她老了，病了，我为什么要去管她？他在心里也下过一千次一万次的决心，以后永远不要理这个女人。只是，当表姨打电话告诉他，她病了的时候，他虽然嘴里一千次一万次的拒绝去承担任何责任，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去“管”她了。因为，终究曾经是她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尽管她曾经狠心地抛弃他，但是他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不管她。他若不管她，那么她真的就没有人管了。她最后的下场可能比赖皮狗还惨。他真的不能想象：有一天在大街上遇到疯疯癫癫的她，拉着一个个路人去叙说她的“爱情”故事，被人鄙弃，嘲弄，耻笑，调戏......

　　这确实是他将要面对的最现实的问题。

　　叶璟轻声说道：“让你来负担你母亲以后的生活，对你是不公平的。谁作的孽，谁就要对她负责到底。”

　　“你是说顾蓝天？”

　　“你母亲和他纠缠一辈子，这虽然是你母亲自己的选择，但是难道不也是顾蓝天的选择吗？顾蓝天毁了你母亲的一生，他必须要对你母亲负责到底，哪怕他去世以后。”

　　蔺长宁立即就明白了叶璟的意思：如果他认了顾蓝天这个父亲，那么就可以让顾蓝天保障母亲以后的生活。只是，让他去认那个从来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从来不愿去看他一眼的男人做父亲，他真的做不到。

　　不用他说，叶璟就明白了他的心思：“我知道这很难为你。认顾蓝天做父亲，无异于认贼作父。也是对爷爷奶奶的背叛。”叶璟说着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蔺长宁。蔺长宁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真是个冰雪聪明了人啊，这正是他心里所想的啊。

　　叶璟接着说：“但是，你真的会为顾蓝天而背叛爷爷奶奶吗？你又真的会因为你确定了和顾蓝天的血缘关系，而真的认定你们的父子关系吗？我相信你内心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只是这样一来，你能为你母亲以后的生活获得到一些保障。同时，也解脱了你自己。你既然忍不下心来不理你母亲，那么就得要做一些打算。而且，你母亲虽然愚笨，但是爱情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没有爱对人......。她是可怜，可恨的，但是，她不应该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让顾蓝天对她以后的生活保障，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吧。。”

　　叶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说的，蔺长宁都懂。就是她没说出来的，蔺长宁也懂。这是蔺长宁认识叶璟以来，听到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他感动于她对他的理解，更感动于她对他的关切。他原来以为，她清高冷漠，对这些俗事不会关心的。而这番话，她却说得那么现实。是真正地为他打算，为他着想。她让他在爷爷奶奶去世之后第一次让体会到那种亲人般的温暖和关怀。

　　叶璟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有点哀伤，有点落寞。蔺长宁心里酸酸的。就算他认识她这么久了，就算他觉得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他依然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内心，不了解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他认识她开始，他就能感觉到叶璟内心的悲哀。虽然这种悲哀没有眼泪，没有诉说。但是那种隐约地藏在眉宇眼神间的忧郁，即使站在人群中央，也是孤独茕然，令人心疼。她刚刚说“但是爱情总是没有错的，错只错在没有爱对人......”这是他听到她说的最为动情的一句话。这是她在为他母亲的辩解，还是她内心的哀叹？他在心里感叹道：女人，不论聪慧如她，还是愚笨如母亲，心中总是有一个爱情的憧憬。一但遇到爱情的圈套，无一例外地都会被套牢，然后被击败。这不是她们的错，但是她们却为这个错误付出一生。而那些让她们陷入这个陷阱的男人们，他们得到了女人的痴情，青春，但付什么？母亲已经没有救了，但是叶璟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啊。她还年轻，还这么有才华，不要象母亲一样，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爱情。陪葬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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