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肝

　　离楠戏两条街的夜市车水马龙，繁华如昼。

　　这是明旌一辈子都没感受过的地方，密集的人流，行人时不时不经意投来的好奇视线，都让他感到不安。

　　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有人认出他，整条小巷都将陷入混乱之中。

　　所以明旌从头到尾没有摘过口罩，也极少与人对视，视线几乎一直流连在逛得不亦乐乎的小丫头身上。

　　打着替少爷觅食旗号的棠姑娘正吃得不亦乐乎，奶茶、烤肠、大肠包小肠、鸡蛋酥……简直没有她不爱吃的。

　　而明旌，两手空空。

　　“不是你说饿了，让我带你出来找吃的嘛？”棠心大方地将手提袋举到他面前，“这些都要乘热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明旌将口罩又往上提了些，“不干净。”

　　棠心瞥了他一眼，“从小我就跟师兄吃这些，也没见闹过肚子呀。”

　　明旌耐心地解释，“这些摊贩用的油都是重复使用的，天长日久这么吃下去，身体就——”

　　他一边说，棠心一边咬掉了1/3根烤肠，小鹿眼滴溜溜地盯着他，“嗯！你说。说吧，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

　　明旌：“……所以你不要吃了。”

　　棠心放下袋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这些东西你可能看不上，但我就是吃这些长大的，而且都这个点了，我能找到的也只有这种东西，至于吃还是不吃，随便你的。”

　　“我是绝对不会吃的。”

　　斩钉截铁的明少爷怎么也想不到，说出这句话之后不到五分钟，他就和他贪吃不胖的小保镖，坐在夜市一家河粉摊最角落的小桌边，肩并着肩，面朝着墙壁。

　　冥顽不灵的小丫头，吃得嘴唇像抹了蜜，亮晶晶的。

　　明旌单手托着腮，眼见着慢条斯理的小丫头，一点点将面前小山似的食物送入腹中……突然，有点慌。

　　她怕是已经忘了自己是不久前才因为胃痉挛晕倒的病号了？再这么吃下去，他俩会不会又得医务室里走一遭？

　　“慢点吃，别又撑着。”

　　“我也不想呀，”棠心吸了口奶茶，顺了顺气，“我是按两人份买的，可你又不吃。浪费可耻，我只能——嗝。”她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眼观鼻、鼻观心。

　　忽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拿走了她面前剩下的烤肠和炸面筋。

　　棠心惊讶地抬起头，正看见明旌解下一边的口罩，咬了口炸面筋。

　　这是明旌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吃这种食物，明明已经半凉，滋味也着实一般，可是在小姑娘殷殷期待的眼神里，他竟鬼使神差地夸了句，“还挺香的。”

　　没想到从片刻前就开始有些沮丧的小姑娘，居然因为他这四个字突然就双眼发光，兴奋地如数家珍，“那你再尝尝这个烤肠，是眠眠的男票发现的，据说是老板自己灌的香肠，特别香！还有还有……你等会，我给你叫份河粉，一级棒——”

　　说完，她就想招呼老板再来一份，结果被明旌给拦住了。

　　“你还能吃得下？”明旌看着她面前的半份炒河粉。

　　“我饱了，但是……”是她吃剩下的呀！

　　明旌伸手，直接将盘子挪到自己面前，取了副新筷子，叉起河粉径直送进口中。

　　棠心一颗心提在了嗓子眼——假如让人发现她让少爷在夜市、吃自己剩下的半份河粉，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看见明天的太阳？

　　“咳——”明旌被呛到了，伸手就将棠心的奶茶拿过来，吸溜了一口，然后继续埋头捞河粉。

　　棠心觉得生命条刷刷的就见底了——加上同一根吸管奶茶的账，她可能连今晚的月亮也看不全了。

　　明旌酒足饭饱抬起头，才发现小姑娘正襟危坐，都快要哭出来了。

　　“你这什么表情？我没记错吧，河粉钱是我出的，奶茶是我买的。”喝两口，至于心疼成这样？

　　棠心手放在膝头，盯着被他染指的奶茶不说话。

　　明旌轻笑，拿纸巾慢条斯理地揩了揩嘴角，“我又不是第一次吃你吃过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棠心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怔忡地抬眼就看见他那双桃花眼里倒映着夜市的灯火，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棠心，小时候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

　　棠心怔怔不语，脸上热气腾起。

　　“我，你也都不记得了吗？”

　　棠心整个人都僵住了。

　　重逢以来，这是明旌第一次提起小时候。在这一刻之前，她甚至已经完全说服自己忘记过去，就当他俩是刚刚认识的主雇，能做他的小保镖已经远远超过她的预期了。

　　既然如此……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要紧呢？

　　棠心舔了舔唇，笑出声，“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名气那么大，我可是看着你的电视电影长大的呢！”

　　她每说一个字，明旌眼里的星光就熄灭一分。

　　等她说完，明旌已经垂下眼睫，低头重新戴上口罩，站起身，“我去洗手间。”语气平淡疏离，就像他在各种媒体上呈现得那样。

　　棠心觉得心口疼了一下，默默地点点头。

　　人走了。

　　像是把从刚刚开始就填在胸腔里的柔软也一并带走了，空落落的。

　　棠心翻开手机，打开相册，拉到最下面的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是明哥哥。

　　相册封面的照片是张合影，头发蓬蓬的，像个小狮子似的正太背着个圆滚滚的小胖妞。

　　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他背得很吃力，脸涨得通红却死活不肯放手。

　　棠心还记得的，录制那期节目的时候她被划破了脚，所以明旌自告奋勇要背她走，工作人员拦都拦不住。结果当晚剧组还在吃饭的时候，八岁的小少爷就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确实，年纪小，能记得的都是片段。

　　可是十多年来，那六期综艺节目她看了不下三十遍，早就烂熟于心，怎么可能不记得两人曾同碗而食、同杯共饮？

　　也正因如此，棠心更加记得那些恶毒得竭尽所能的弹幕，每一句、每个字都在骂她不配，那种灭顶的恐慌感再度袭来。

　　棠心承认，千里迢迢考进楠戏，甚至以发际线为代价考进想都没想过的编导专业，只是因为他在。但就算是真正跨进楠戏的校门，看见学校礼堂走道明星学生画像里，排在前列的明旌时，她也没敢动半点相认的心思。

　　能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不是电视上的，不是杂志里的，活生生的明哥哥。

　　看一眼就好。

　　她万万不敢奢望更多。

　　棠心后背、掌心都是汗，从被明旌送去医务室登上热搜，被骂得体无完肤的那夜开始……她就明白了，如果不想再陷入被谩骂支配的深渊，她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在看什么？”

　　明旌的声音突如其来，棠心慌忙将手机反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旌压低了帽檐。“时间不早了，先送你回去。”

　　棠心偷偷擦了擦手心的汗，拿起手机，跟在他身边。

　　明旌低头，目光扫过她手里屏幕已经暗去的手机——

　　刚刚，他出声之前都看见了，十四年前的他和她。当然也看见了翻看照片时，小姑娘单薄而脆弱的侧影。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