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灰海雾之中，舰队诸船的桅杆仅余下顶端的航灯闪烁，这星星点点微弱的火光，逐渐被一个更加庞大的黑影破开。它的背脊高高隆起，海水从它光滑的皮肤上滑落回海中，直到它的阴影笼罩了整座福船，那巨物才缓缓睁开了它那双金黄如铜灯的双眼。

　　它发出了一声长吟，划开水幕，响遏行云。

　　而因它升起所抚开的巨浪，将福船再一次抛起又重重落下。

　　藤汝抬头看着那庞然巨物，双手不住颤抖，连连后退了两步，背靠桅杆方才站定。此刻舰队的水手们也才反应过来，战船擂起战鼓，轮毂转动，沉在甲板下的巨大火炮被推上甲板，黑洞洞的炮口齐刷刷对准了那头庞然大物。

　　李怛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回舱去！”

　　藤汝一愣，错愕地看向李怛，李怛便在她停顿的一瞬暴跃而起，抽出身后长刀，挡在了她的身前，遮住了她和巨物对视的视线。

　　“快回舱！”

　　藤汝方如大梦初醒，踩着甲板飞奔至一层船舱之中。

　　与她同住的八位蒙古侍女刚从梦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颠簸吵醒，皆睡眼朦胧。茶伦掌起灯，看见藤汝贴着舱室的墙壁瘫坐在地，披了一件衣服上前询问：“你夜里又出去了？”

　　藤汝抬眼看见那闪烁的火光，立刻说道：“灭灯！”话音刚落，船体便朝着右舷倾斜，茶伦站不稳，灯盏中的灯油泼了出去，瞬间在舱室中燃起一片火光，而她也踉跄着朝着那火焰飞扑而去。

　　藤汝鱼跃起身将她一把抓住，就地一滚熄灭了舱中的火焰，船体复又往左舷倾倒，她抱着茶伦在倾斜的舱室内滚出一丈远，肩膀重重地磕在了床脚上，而还躺在床上的完泽便被一把掀翻下来，和两人滚做一处。

　　整个舱室有弥漫着女人失措的尖叫声。

　　“怎么回事！又是风暴么！”黑暗中茶伦哑着嗓子问。

　　藤汝喘着气，透过舷窗看向空中那渐渐消弭的雨雾，以及清晰地浮现在海面上的巨兽。

　　“是龙鲸。”

　　完泽的声音响起：“可是归墟之国的龙鲸？”

　　“正是。”

　　才刚刚从颠簸中回过神来的蒙古少女们突然兴奋了起来：“如此说来，我们是到了归墟之国了么？提督不是说我们是不会路过归墟的么？”

　　藤汝没有回答她们的问题，她扶着墙在黑暗中慢慢站了起来。

　　完泽发觉她的动静，一把拽住她蒙古袍的衣角：“你去做什么？”

　　藤汝接着船体的颠簸从完泽的手中挣脱开去，她身上华丽的蒙古袍被扯下，仅着了里头精干的短褐，跃上舷窗：“你们都待在舱里，无论如何不许出去。”言毕她推开窗页，单手勾住了屋檐，足下一点便腾跃上了二层。

　　茶伦扑过来抱住完泽，望着被她推开而上下撞击的窗页，声音发颤：“龙鲸到底是温驯，还是凶残？”

　　藤汝在战鼓和号角声中，沿着缆绳悄然攀爬上了瞭望台。

　　在甲板上，她看不清楚龙鲸的模样，而在这八方通透的瞭望台上，她终于瞧分明了舰队所面临的这头巨兽。

　　它的体型宽阔，仅仅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就已经超过了舰队最大的福船，一刀戟状的背鳍竖立在背脊之上，像是一幅战旗般杀气腾腾。福船前方的四艘战船已经摆出了对战的阵型，可它们的体型太小了，藤汝知道，只要龙鲸一张开它那张血盆大口，这四艘舰船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甲板上聚集了一群披甲执戟的战士，正在紧锣密鼓地往炮筒里填塞火药和炮弹，藤汝在瞭望台上看见站在船首横刀的李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海面上那头巨兽攫取，因此她蹬开瞭望台的舷窗，像是一尾泥鳅似的滑进了瞭望台内。

　　金色的罗盘上，勺柄的龙首稳稳地指着东方。藤汝一把抄起那柄司南，推开另一扇舷窗将它丢了出去，又从怀中掏出了真正的司南，放回罗盘之上。做完这一切，她离开瞭望台，又落在了驾驶舱前头的平台之上。

　　舵手见她竟然从上头跳下来，大吃一惊，握着舵盘的双手一松，藤汝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了舵盘上的悬臂。

　　舵手惊恐地看向她：“公……公主？”

　　藤汝抬腿踩住舵盘，将舵手往后一掰，从背后圈住了他的脖子，只听得咔哒一声，舵手脖颈一歪，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正卡在舵盘和船舱地面之间。

　　藤汝抬起他的手固定好舵盘，便立刻转身来到海图之前。

　　朱雀依然朝着船首方向，可是只有藤汝知道，整张海图在几天前已经被调转了一个四分角。

　　她握住朱雀的脖子，将它往正南挪移，可令她吃惊的是，此番朱雀却岿然不动，并从青铜的长喙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浑天图上斗转星移，载地水法图上航路明灭，四方神兽被朱雀的声音所激励，纷纷苏醒。

　　站在船头的李怛听见神兽震动的声音，脸色青白转换。藤汝所站的驾驶舱到底比船首高些，转首便瞧见了李怛匆匆朝此处奔来，她便不便再在海图边做多逗留，从后窗翻跃而出。从瞭望台上垂下来的缆绳在船体摇晃中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像是一根被巨手拨动的琴弦，藤汝抓住缆绳向下滑去，仿若海底最灵巧的小鱼，转瞬之间覆到了一层的窗沿下，隐没了身形。

　　她听见李怛登上驾驶舱的脚步声在她的头顶响起，眉头蹙起。

　　视线被飞檐遮蔽，她只能看见船首龙鲸半片雄奇的身躯，以及它缓缓张开的口。

　　船舱里的姑娘们扒着舷窗往外瞧着，毕竟龙鲸是出现在拜合耳传说中的神兽，曾救过拜合耳一命，故她们时至今日都还未觉察到危险。

　　唯有茶伦发觉了藤汝的返回，她站起来企图走到藤汝所埋伏的窗边，可是船体重重一颤，便又将她甩趴下了。藤汝的眸色暗了暗，陡然间松开了握着檐梁的手，借着船体倾斜的瞬间，朝船舷翻滚了出去。

　　龙鲸从头顶的气孔之中，喷射出一道雪白的水柱，紧接着它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鲸吟，那声音如同巨浪朝着福船扑来，硬生生将船首架起的炮台往后退了丈余，刚刚点燃的炮弹便失了准头，落入海水中，炸起一片骇浪，并掀翻了最近的一艘战船。

　　龙鲸调转了方向，那张血盆大口朝着船底朝天的战船，像是一柄锅铲似的铲了过去，将扣在船下的、跳水求生的兵士统统吞噬于它深不见底的喉咙里头。须臾，它复又从口中吐出了战舰的残骸，已然只剩下零落的碎片漂浮在黑漆漆的海面。

　　舱内的姑娘们终于发现了，这头龙鲸并非是拜合耳所言的那头温驯的、救舰船于旋涡的鲸鱼，而是泉州姑娘口中那头凶残无匹，食人毁船的异兽！

　　完泽惊叫起来：“她怎么还不快带我们走！”

　　可她所呼唤的藤汝早已翻跃下船舷，落入黑水白浪之中。

　　福船船舷高出海面三丈余，藤汝身披鲛绡，从船舷落下来后，便沉入水底。

　　不同于海面上的风起浪涌，在破入海水的瞬间，她仿佛落入了一方静谧的异世，周身的气泡托举着她，在她下沉了两丈多时，突然一只手从水中探出，抓住了她的手腕。

　　藤汝奋力随着那只手往上游动，很快他们再一次浮上海面，藤汝的头发散在海水中如同一片幽密的海藻漂浮，带她上来的人握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的怀中：“原来这就是龙鲸……”

　　藤汝在船上一番上蹿下跳，又落水浮起，耗费了不少的体力。她靠着那人坚实有力的臂膀，任由他带着她穿行于舰船之间，直到找到了一块浮木。

　　浮木上还有隐约的镇海经咒，想必是来自刚才那艘毁灭于龙鲸之口的战舰。

　　她趴在浮木上冷冷地看向海面上闪烁的红光。战船们自不量力地用火炮和弓箭攻击龙鲸，等来的却是龙鲸暴怒的报复。藤汝的心头砰砰跳着，纵使泡在冰冷的海水之中也无法消弭她胸口那一团燃烧的热气，身后的男子凫着水准备推着她和浮木离开这片修罗地狱，藤汝突然问道：“一万人的性命……他们能满意么？”

　　男人喘着粗气道：“一万蒙古鞑子换我三千族人，于他们而言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龙鲸无灵性，若不赶快离开，它说不定会把我们也一起吞吃！”

　　“等等！……福船上导航的海图乃是四方神兽镇压的浑天载地水法之图，我……”

　　“想它作甚！”男人拖着浮木往外划水，“这两日你从福船上抛下来的珍宝已经够我们族人遁世数十年，待龙鲸收了这一万蒙古鞑子的性命，我们便可向泉客王要回族人，寻一无人小岛，好好安顿，再不出海。就算是浑天载地水法图，与我们又有何用。”

　　藤汝一咬唇，终于下定决心，抱住浮木同男子一齐打水，两人的努力之下，浮木渐渐离开福船周围。

　　藤汝回首复又望了一眼那艘即将沦为鲸口鱼食的豪华巨轮，却见李怛不知何时又返回船首，扎下弓步，手中一柄弯弓抡得如同满月。

　　她尚未来得及嘲笑他以弓射龙鲸的不自量力，却在长箭离弦瞬间，看清楚了那弓身上镶嵌的一枚璀璨宝石。

　　长箭划穿夜幕，带着尖锐的呼啸，倏忽之间没入龙鲸的左眼，龙鲸的身上此刻已经遍布箭镞，那一枚箭头对它而言本该不痛不痒，然而龙鲸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啸，惊地一旁埋头凫水的男子都停顿下来，便也看见了福船船首一身战袍被海风吹得猎猎的李怛，和他手中光华流转的长弓。

　　“精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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