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拜合耳立刻明白过来，刚才李怛面临的是如此的窘境，但他也要为下层舱室的弟兄们鸣一下不平：“这不是……占城国的娘儿们都夜叉似的，等到那再叫弟兄们发泄……这不太人道啊。”

　　李怛气急败坏地拍着海图：“你们操羊就人道？”

　　拜合耳两道粗眉纠结在一处，抬头纹都被挤出了三条波浪：“那这不是弟兄们这么多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李怛双目射出凌厉的寒光：“都是？”

　　拜合耳立刻伸出三根手指指天顿地发誓：“我没有！提督你相信我！咱们甲板上的人哪稀得去找羊？”他随手又点了操舵的舵手，“你说你有没有去找过羊？”

　　舵手连忙目视前方，双手握住舵盘，立正站定，声音洪亮铿锵：“我操舵，不操羊！”

　　出海带羊这事儿，李怛多数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福船船员近千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特别是下层舱室的橹工，平日里都是挤在狭小沉闷的橹舱内，卖命摇桨，攒了一身的火气，如果没有一个发泄口，很容易滋生事端。

　　但这回出海和以往不同的是，船上有不少姑娘。他长叹一声，撸了一把贴在额头上的湿发，仰面靠在椅背上。拜合耳劝道：“都带出来了，也不好叫人把这些羊全都扔大海里去吧？”

　　李怛揉着自己的眉心，想起之前藤汝微妙的眼神，心里更加堵了。

　　拜合耳倒是为下层摇橹的弟兄们着想：“咱们船队加一块儿也近万人了，就算到了占城国，那么个弹丸之地，也接待不了我们那么多的人。”

　　“而且留着羊，也是为了那些姑娘们着想啊。你说就她们昨夜里那样闹腾，我都攒了一肚子邪火了，下头橹舱里的都是大老粗，更不得憋死？难道让他们去碰那些贵女么？”

　　李怛抄起镇海图的朱雀镇纸就势要向拜合耳砸去：“你们脖子上顶着的这个脑袋瓜子是让下头的老二管着的么？福船上的女人一个都不能动，谁敢动一个指头，拖出去宫了喂鱼！”

　　拜合耳“哎哟哎哟”叫着求饶，按着他的手把朱雀镇纸按回海图上头：“提督息怒！这四方圣兽可动不得！”

　　李怛这才发现自己失态竟然拿起了镇压着海图的圣兽，他连忙将镇纸放回海图上，深呼吸了三次才稳住呼吸，对拜合耳说：“传令下去，平时你们在舱里说什么荤话我都不管，但是在那些贵女面前，都给我像点人样！”

　　拜合耳连连答是，李怛又道：“叫下头的人把他们的羊藏好了，再跑到姑娘们面前丢人现眼，就也统统丢出去喂鱼！”

　　说完他抄起笠子帽，便离开驾驶室，拽着缆绳三两步攀爬上了最上层的瞭望台了。

　　拜合耳在驾驶舱前平台上抬头看他的脚底心，扁了扁嘴，复又望向甲板上依然围着叽叽喳喳兴奋得麻雀似的蒙古姑娘们，叹息一声：“原想着船上终于有女人了，谁知道还不如没有呢！”

　　舵手又和稀泥：“大副，你也怪不得提督啊，你自己不也是？以前出海，除了提督谁稀得穿这么整齐的官服，全是光膀子的，可就连你，自从姑娘们上了船，笠子帽都不摘了。”

　　以前船队里都是爷们，休息的时候自然光膀子开黄腔抠脚，可是一旦船上有了女人，再邋遢的士兵都变得风度翩翩起来了。

　　拜合耳一拳砸在舵手的笠子帽上：“说的好像你摘了似的！”

　　李怛在瞭望舱里躺了会儿，又翻出压在床底下的那份蒙古使团名册扫了一遍。这两天来这本名册都要被他翻烂了，却也始终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他望向瞭望台前稳稳当当的罗盘，抬手拨了一下上头的司南。勺装的司南在罗盘上旋转了一圈，勺柄的龙头复又转回南方，恍惚间似乎发出一声长啸。

　　远处的天边突然聚集起一团厚重的乌云，翻涌着、滚动着，朝着船队步步迫近。

　　海上天气瞬息万变，坐在瞭望舱中的李怛立刻起身，掏出了自己的千里眼对准那片乌云。风暴正在那团云中孕育，墨色的海水翻腾、巨浪卷起白沫，原来在日光下暖融融的甲板，温度陡降。于船队而言，那些缥缈虚无的传说中所提及的异兽，远不如一场大风暴来得骇人。李怛在瞭望台上吹响了预告风暴的号角，号声如惊雷滚动，响遏行云，朝四方扩散。漂浮在黑色洋面上的舰队，每一艘船都接收到了李怛发出的指令，原本在舱室内休息的水手们纷纷登上甲板，开始推动轮毂，降下风帆，准备迎接风暴。

　　船体开始大幅度左右摇晃，李怛立刻从驾驶舱上头挂下了两条蹬着军靴的长腿，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驾驶舱前平台之上，却发现，他不过上驾驶舱一会儿，舱门口站着拜合耳，换成了藤汝，他极为惊讶：“公主怎么上来了？”

　　藤汝说：“原想是为上午的事情给提督道个歉，不过被妈祖的故事吸引住了。”

　　她上驾驶舱也有一会儿了，一直在和舵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只不过舵手的冗长的妈祖故事被震耳欲聋的号声打断，藤汝抬起头来望向舷窗之外，只见天边风云际会，厚重的云层之间间或有青紫色雷电交替闪烁；福船桅杆上挂着的航灯如同发了狂似的在风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回来，撞在杆头，发出让人心悸的闷响；来不及降下的帆布被突然变大的风吹得鼓胀，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吹破。

　　她看向面色坚定却眼神有些飘忽的舵手，微微一笑，舵手正色道：“是，公主想听海上的传说，我就给她讲了妈祖。”

　　“拜合耳呢？”

　　“方才我上来，见大副正好在，便让他领着完泽去下层货舱看一看，也好分明哪儿是我们该去的，哪儿是不该去的。”她眼底复又是那促狭笑意，看得李怛头皮发麻。

　　“起风了，公主赶快回自己的船舱内，抓住栏杆。一会儿只怕船体会晃得更加厉害，所以下一声号角响起来之前，绝对不可以出来。”

　　藤汝点了点头，在摇晃之间朝着平台下方的窄梯移动，她走得歪歪斜斜，有几步，差点一头栽倒。驾驶舱前活跃的都是航海老手，因此前方的平台宽阔，也没有什么可以扶着的栏杆，藤汝伸着手保持平衡，步子迈得就像那些缠足的汉族女人一样吃力滑稽。

　　李怛看不过眼，便又上前拽着缆绳滑下甲板，站在窄梯下伸手接她。

　　那窄梯上去的时候看着并不可怕，但在风暴之中，船体剧烈摇晃之下，爬下窄梯对于一个从未出过海的女人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度。

　　藤汝苍白着脸，转过身背对李怛，一只脚颤巍巍地踩住了一级阶梯，双手撑在身前，慢吞吞往下挪动。李怛抬头几乎可以看见她腿肚子的轻微颤抖。

　　他不由舔了舔唇。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浪头突然打来，福船就着浪势被迅速的抛起，整个船体朝着左舷一歪，藤汝刚刚踩住阶梯的脚底立刻滑了出去，她尖叫一声，双手脱开，整个人朝着甲板坠落了下来。

　　李怛上前，张开的两条手臂接住了藤汝。藤汝下坠时的冲力太大，李怛踩着湿滑的甲板略站不稳，朝前蹿了几步，但常年在海上航行练就的功夫让他很快找回了平衡，稳稳立住。

　　惊魂未定的藤汝此刻才睁开眼睛，她躺在李怛的臂弯之中，脸贴着李怛的胸口，双臂紧紧搂着李怛的脖子，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隔着李怛身上的大元水师质孙袍，她可以听见他稳健的心跳。

　　李怛问道：“公主还好吧？”

　　藤汝捂着脸：“还好……多谢提督。”

　　李怛连忙将她放下来，扶着她立好，再次叮嘱：“风浪着实太大了，公主还是快些回舱，别再出来！”

　　天空开始往甲板上倾泻豆大的水珠，一颗水滴砸落在藤汝额间的蓝宝石上，藤汝抬手一摸，便又是足下一滑，往李怛怀中倒去。

　　“提督，我站不住！”她的声音被呼啸的飓风吹散，似乎还染上了哭腔。

　　李怛无法，只得任她攀住自己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他顶着风带着藤汝走到她的舱室，雨水噼里啪啦落下来，为了不让这位金贵的女子淋雨着凉，他还得一边用胳膊替她挡雨，然而两人回到船舱的时候，都已经往下滴水了。

　　坐在舱中的茶伦晃晃悠悠地迎接出来，差点被颠簸的船体摇地磕在门框上，手里给两人递的毛巾甩出去丈余，其他的几个蒙古姑娘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被风浪卷得抛上抛下，紧紧地抱着栏杆不住尖叫。

　　“是鲸鱼把我们顶起来了么！”一个女孩声嘶力竭地喊。

　　“啊啊啊啊啊！”另一个女孩把惊叫都拉成了蒙古长调。

　　李怛的脑袋都要大了，他把藤汝塞进船舱。

　　藤汝的靴底沾了水，踩在舱室内的木地板上像是踩在冰面上一样，李怛一松手，她就往里头滑，慌乱中她再一次拽住了李怛的胳膊，死死抱住：“提督！”

　　在一群蒙古女孩的大呼小叫之中，李怛只好送佛送到西地将藤汝扶进她的小舱室，按在床上，教她抓紧钉在墙上的木扶手千万不能松开，才离开船舱上甲板指挥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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