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佑霁那一脚踢得很重。李怛被他用力压出了一个处决的姿势。藤汝依旧视若无睹，她捡起了李怛掉落的长刀搭在了他的颈后，冷冰冰地威胁：“雾市是我们的地头儿。提督若想和你那福船一千将士，乃至舰队一万将士平安离开此地，还是听话一点儿好。”

　　佑霁却不满于她的手下留情：“他的命又有何用？不若杀了。”

　　藤汝冷冷看了他一眼：“杀了他，我这鲛珠如何向泉客王交代。”

　　佑霁浑身一凛，语气中满是震惊：“竟然是他！”

　　藤汝抬起刀，用刀背漫不经心地拍着李怛露出了的后颈：“否则呢？”

　　“阿绵！你为何要便宜这个外人！”

　　藤汝轻笑了一下：“便宜？”

　　她手里的鲛珠此刻暗淡得如同一截被掩埋了百年的人骨，全无此前光华流转的美丽了。她敲了敲那颗嵌在她骨骼上的异物：“可是佑霁，此事，合族上下，还有旁的男人敢做么？若此事不成，这便是我给自己留下的退路。”

　　佑霁的眼睛猩红一片，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此刻前方的两道水墙渐渐合拢，在救生艇的上方拱出了一道深蓝的穹顶。鳐鱼在头顶招摇而过。佑霁一咬牙，随着救生艇一阵恐怖的震颤，海洋的穹顶朝着小舟倾覆而下。顷刻之间，巨大的水压拍打着船上诸人的胸腔。

　　藤汝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每回进入雾市时的水压，片刻她睁开了眼睛，此时的救生艇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水迹和一些没来得及逃离的海洋生物。

　　她站起来，熟练地把在甲板上翻腾的鱼踹下船舷，然后伸了个懒腰。

　　雾市的这一面，风烟俱净，水波不兴。蔚蓝的海水荡漾出清浅的波浪，天空一碧如洗，远方的海平面蓝得分不出海天之间的交际线。

　　然而与另一面鬼蜮一样，海面上依然漂浮着破烂的船只，它们多数船体损坏的程度，让人怀疑它们是如何还能稳稳当当地浮在海上的。

　　在救生艇破开水面的那一瞬间，李怛和八个蒙古女孩都因为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水压而昏迷。两人合力将李怛捆了起来之后，开始朝着他们所居住的那艘古船划去。

　　雾市，乃是佑霁的族人们世代所居之地，鲛人为他们设下结界，将他们困于此地，用以奴役。

　　鲛人不能随意离开蜃门，若想离开蜃门必须付出惨痛代价，故千百年来，他们与外界人类的联系，皆是靠着这些住在雾市中的雾市人来维系的。

　　雾市中人，在沦为海族奴仆之前，多是来自扶桑、琉球等地的海盗渔民，因风暴而卷入雾市，被鲛人囚禁。而这么多年，他们与故乡的联系也被切断了，成了彻头彻尾的海上浪子。

　　藤汝知道，海洋的远方从不会有什么人间仙境，有的只是厮杀、奴役、镇压、血腥。

　　小船靠近她和佑霁的“房子”，那是一艘南宋时期的小型战船，比起雾市的其他船只来说，委实算得上是簇新了。战船上头满是战火舔舐过的痕迹，可以算是满目疮痍。一侧船舷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崖山”二字，笔法稚拙，却能从那用力的痕迹上看得出刻字之人胸中的怒气。

　　甲板上晾晒着一些小渔网，还有一些用贝壳、鱼骨头制成的简陋工具。桅杆之间拉了一条粗绳子，上头还悬挂着一些鱼干，凄凄惨惨戚戚地摇晃。

　　佑霁率先跳上战船的甲板，放了一条缆绳下来。藤汝在船上接过缆绳，拴在救生艇上，随即从座位下头取出了李怛的匣子，把匣子扔了上去。

　　佑霁倒没想到藤汝还带了这么一个东西出来，他接过匣子迫不及待地将它打开，掏出里面的李宝战旗抖了抖，好奇地看了一眼，下头的藤汝又开始拉起了缆绳：“佑霁，帮我把这人拽上去。”

　　佑霁便放下了匣子，帮着藤汝把昏迷不醒的李怛拖到了战船的甲板上。

　　“那八个呢？”

　　“救生艇够大了，而且她们几个也没什么用处。”藤汝冷冷地说。

　　佑霁本想点头，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又道：“那里头是有姓帖木儿的吧？那能算上天家血脉么？”

　　藤汝冷哼了一声：“帖木儿算什么天家？草原上的蛮夷罢了。”

　　佑霁又说：“可是若是泉客王认同她们是天家的话，或许咱们用她们来充数……”

　　藤汝一边把李怛牢牢地拴在船头的撞角之上，一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佑霁计划的漏洞：“你忘了一开始泉客王让我们做的是什么？他想要的就是蒙古舰队一万人的性命，可那时候他也知道有姓帖木儿的蒙古女人在船上了。当时他给我们的条件里，有提过蒙古女人么？显然他也觉得帖木儿家的女人对他没什么益处。”

　　佑霁蹲下来又打开了那个匣子，从里头掏出了精卫石不断把玩，一边问藤汝：“阿绵，一开始你让我放弃献祭舰队，抢夺精卫石，我就想，你那么恨蒙古人，为什么不乘机把他们全都弄死了，再拿精卫石？你之前说要借李怛的一万兵力对付鲛兵们，可我现在想想，那一万蒙古人进了归墟，给那些妖兽们塞牙缝都不够。我想不通你留下那些蒙古人的性命有什么用处。”

　　藤汝直起身来，凝眉看向他：“佑霁，你想问什么就直说。”

　　佑霁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当初泉客王和你密谈的内容，是不是还有别的没有告诉我？”

　　藤汝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些事情我也只是猜测。佑霁，你们的族人千百年来一直服务于归墟之国的鲛人，且是他们同人类之间交流的唯一途径。可是泉客王只是为了我就把族人们全都囚禁起来。他也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你们的族人，真那么肯定我就会牺牲自己来救你们那三千人么？这显然是一个幌子。联想到他要蒙古一万人的性命来交换，我总觉得，他的目的就是要生人的性命而已。而且，说不定是越多越好。”

　　佑霁蹙眉：“泉客王想要的只是人牲？”

　　藤汝点头：“我是这么推论的。所以我有理由认为，泉客王在拿到这一万蒙古水军之后，依然不会放过我们和族人。他要那么多活人的性命，甚至不顾你们这些为他们维系海陆关系的族人，说不定，就是在献祭了你们之后，他们就有机会打开蜃门，离开归墟。他们便再也不需要你们了。”

　　佑霁瞪大了眼睛：“什么？所以说，他一开始告诉族长，要天家之女的精血什么的，都是骗我们的？他一开始的目的便是我们合族三千人的性命么？”

　　藤汝说：“有这个可能。现在能对付泉客王的唯有精卫石了。其他什么妥协都是扬汤止沸，唯有此途才是釜底抽薪之计谋。”

　　佑霁看着那精卫石，问道：“有了它，凭借我们两个人的力量，真的可以杀死泉客王？”

　　藤汝道：“就此一搏吧。就算败了，拉了蒙古人陪葬，我也不算吃亏。”

　　她向佑霁伸手，接过精卫石。在精卫石接触到她手指的一瞬间，又是一道电击的触感从指间一路蔓延麻痹了全身。藤汝的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两眼发黑，脚底打滑，差点栽倒。

　　佑霁立刻伸手托住了她，将精卫石从她的手中夺走，她才又从虚空中抓回了些许意识的游思。

　　佑霁紧张地询问：“你不能碰精卫石？为什么！”

　　藤汝抬起被泉客王打上了鲛珠烙印的手腕，苦笑起来：“看来如今我也在被妖物侵蚀，慢慢变成了半人半妖的异类了吧。”

　　佑霁一把抓住了藤汝的手腕。

　　那是泉客王对他自己所有物的昭示。那颗象征着终身奴役的鲛珠此刻已然暗淡无光。

　　佑霁只是闻听鲛人之中有以高贵血统的童女献祭的传统，但是由于此种族尤其神秘，就算是常年与其打交道的海盗族人也无法窥得他们的信仰和宗教，藤汝作为被泉客王选中的祭品，却被旁人破了童女之身，将来泉客王的怒火，也是朝着李怛去的。

　　但他没想到泉客王的鲛珠会让藤汝的身体逐渐同海族同化以至于根本无法解除精卫石。

　　“那你打算如何？”

　　藤汝决绝道：“既然拿到精卫石了，便是用它剜去鲛珠，从泉客王的枷锁之中解脱。”

　　她抓住佑霁的手臂，将自己的手腕伸到了他的面前，鲛珠和精卫石之间强大的相互排斥让她头晕目眩，但是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她还是准确地将桡骨抵住了精卫石。

　　“动手啊！”她用最后的力气催促道。

　　佑霁咬住下唇，藤汝此刻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讲泉客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剜除，可是出身于被鲛人奴役了千年的海盗一族的他，对泉客王的臣服已然根深蒂固。他还是有些畏缩：“若剜去鲛珠，还有别的你我不知道的严重后果呢？”

　　藤汝几乎脱力，却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在我来到雾市之前，我便已经发誓，此生绝不再受任何人的裹挟。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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