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皇子

　　丁涵英的脑子乱了，大口呼吸，在极度恐惧中将眼光落回孩子身上。

　　孩子木讷地听着身边长辈说着什么，也不知到底听没听。他离开他们朝两具尸体走去，每一步落下都有不同寻常的停顿，像踩在刀尖上一般鲜血淋漓。

　　他揭开白布让尸体露出脑袋，尸体的脸颊很干净，安详、平静，没有一丝不满。

　　他去摸她的脸，被那温度吓得缩手，再放回去，平缓地、冷静地抚摸，没有任何情绪表露。他也许知道面前的是谁，他也许知晓自己做了何事，他也许并不相信她不在了。

　　他终于将手放下，任由别人如何呼喊都无丁点反应。他刚从毒药那抢来的些微意识再次湮灭，他的魂飞了、散了，人也死透了。

　　丁涵英能读懂他的反应。至亲之人离去时，明明好好地躺在面前平静如入梦，要如何相信其不在了......想就这样一直等，等到其醒来的那刻......想知道其去了哪里......

　　这些问题时至今日再次回到丁涵英的脑海中，与孩子同等程度的木然，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感受到无法消磨的孤寂，甚至开始不懂自己为何而活。

　　宋石伸手扶了下丁涵英的手肘，丁涵英回神说她没事。二哥去世已是三年前的事，她离开那个与他玩耍打闹之地也是寻求一种解脱。可终日不可再见的事实却成为了长久的、深入骨血的伤害，每次回想都愈发痛心。

　　到底何为生离死别？

　　丁涵英还在冷静地想，有没有可能是借刀杀人？以孩子的名义将他娘杀害，实则想掩盖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或者那妇人发现了包子铺的秘密，他们便杀了她以除后患？

　　然而人已去，她是否对包子起疑心也无从得知。

　　丁涵英说：“回去吧。”

　　“嗯。”

　　三人在压抑中一路未吐一字。丁涵英二哥的去世源于意外，丁涵英只有茫然与悲伤。而孩子娘亲的去世看似与孩子有直接关系，实则要怪对包子动手脚的那些人，责不在他。可他要如何原谅自己？如何面对自己？如何继续活？

　　也许对今后的他来说，木然到谁都不识比清醒更好，不如让回来的下一刻回归成异症发作时的样子，逃避比清醒心安。

　　丁涵英见到孙千墨时还在想这些，她的脸色苍白得很，似撞见什么阴森的东西被吓得不轻。

　　方才之事是初三对孙千墨讲述的。丁涵英在旁坐着也不知听没听，但在初三说完后，丁涵英瞄见孙千墨脸上一闪而过的阴冷表情，那表情随即被怒不可遏取代，像原本习惯嬉皮笑脸的脸上贴了另一张面孔，已看不出平日样子。

　　不过表情隐去得太快，快得让丁涵英觉得自己眼花看错。

　　孙千墨道：“你别难过了，人各有命，恶人总会存在，我们做好我们能做的，便好。”他的手放到丁涵英上臂处，不敢触碰她手表达安慰。

　　至于那不便之因，就坐在旁边，还盯着他呢。

　　孙千墨的余光察觉到视线，也不松手。他只敢在足够严肃之时聊表关怀。“好了，我要自己想想怎么办，然后我们再商量。”

　　丁涵英说她去拿药。回来后抓他胳膊、掀他衣袖看他手腕的伤。伤口见肉，亏他还愿意动手。

　　丁涵英默默红了眼圈，与孩子有关，与她二哥有关，也与他的伤有关。

　　她很少哭，只在想起二哥时有流不完的眼泪，如今又添新痛。

　　“比起练武，这点伤根本可以忽略不计。你也练武，鞭子抽在身上都不稀奇，还心疼我作甚？”孙千墨表情轻松，语气悠闲，好像受伤的不是他。

　　丁涵英的眼泪落下一滴，呢喃道：“头上没好，手上加重。你这一路手脚都不得好，是不是当真遇上我倒霉？”说得极为委屈，第一次露出十足的女儿样儿。

　　“我可被你救下一命呢，怎么倒霉？”孙千墨将右手放在她脑后，轻柔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不让她上药了。

　　“干嘛？”丁涵英行为顺从，只有嘴硬。“药没上完呢，还有，你不怕我哥看见了？”

　　孙千墨斜睨不远处的宋石一眼，没理。“我要是被他打，你可记得帮我上药。”

　　丁涵英又哭又笑，“我告诉你啊，我练鞭子从来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宁愿热死也没在身上打出血过。”

　　孙千墨哈哈大笑，感叹她的机灵对了用处，顺手搂住了她。

　　“胆儿大了啊？”丁涵英伏在他肩上带着笑意道。

　　孙千墨一朝被提醒，慌乱中张开手，“好了，不哭了，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

　　丁涵英离开他，“瞧你那胆小的样儿！”

　　孙千墨心想：不是都哄好了吗，任务完成，该收回心思了。

　　丁涵英继续给他上药。

　　孙千墨道：“看那孩子的状态，可能我有一天也会变成那副模样。所以无论昼夜，如果我突然睡着或没了意识，你们一定要立刻将我捆上。逐箫的伤要养些时日，我不想再有伤者。”

　　“我日后不用绳子绑你手，用布缠上，要不你这手腕多久都好不了。别这么看我，不是心疼你，是嫌你耽误干活。”

　　“好好好。”孙千墨不看她了。方才一时忘记，眼神专注了些。“让他们过来吧。”

　　“等我上完药的。”

　　“好。”

　　丁涵英一声喊，宋石他们向这边聚拢，为首的宋石面色相当不善。

　　孙千墨忽略他，道：“之前我想告诉你们些事，关于我犯梦行症时的。对于我来说于做梦相同，但要醒来后才能意识到是梦。之前我夜半挥剑是因为梦到些不好的东西，似乎有人追杀我，就随手拔剑砍了。”他不能将追杀他之人做具体描述，梦境经常与现实相关，那些人想杀他也是事实。说完将宝剑从腰上取下，“我会把剑交由默笛保管，以免伤人。”

　　“那你如何防身？”丁涵英问。

　　“我一直与默笛他们待在一起，想防身就拿回来了。”

　　“好吧。”

　　入夜，初二初三将初一初四换回来。初一初四向几人报告情况，说伙计在山洞中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他们以往进去拿肉取菜不会超过一刻钟，处理肉和菜都在厨房，进去太久不寻常。

　　“许是清理呢？”宋石道。

　　如果他们藏东西的地点不在仓库，如此解释说得通。但连续几天厨房内材料并无异常，猪圈也无奇怪之处，只有仓库中存了什么。

　　白日探听的人只能用千里镜望向包子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视角限制又看不到细微动作，得到的线索有限，还要指望晚间探听之人得到些有用消息。

　　这晚孙千墨没有任何异动，丁涵英却半夜没睡。她在思考孙千墨逐渐加重的症状，也在担心那被毒药迫害的孩子，于是清早探听的两人还没回来时，她就与宋石一起到吴家宅院去了。

　　两人直奔孩子卧房。少了娘亲在身侧看护，他应该落得五花大绑之境，或许发狂一宿刚安静下来。

　　丁涵英落地，在他卧房后院向内看，床上空无一人，眼光内移，见一人影悬于房梁之上，顿时冷汗直冒——孩子上吊了，身体一晃不晃，板凳倒在一旁，已没有挣扎乱动之迹象。

　　丁涵英希望她赶得及，赶得及救下他让他缓一口气回来。她要破窗而入，被宋石拦住。宋石将窗户纸捅出大口，飞出匕首割断吊绳，孩子落地，再弹出石子砸碎花瓶吸引仆人进来，能帮之事便已办妥。

　　至于孩子性命如何，只有看造化了。

　　仆人进来查看，见吊绳与倒地不醒的孩子，伸手去探其鼻息，崩溃地跌坐在地，哭嚎着喊来他人。

　　宅中老人与长辈悉数而来，哭喊家中不幸、忙着查看孩子状况、掐人中、喊郎中，混乱之状更胜昨日。

　　看样子是没救了。丁涵英不忍再看，随宋石回去了。

　　丁涵英的脸色奇差，心惊、心寒、心殇、心痛。包子铺害死三条人命，如何抵偿？

　　孙千墨问她怎么了。丁涵英如实讲述，问孙千墨何时得以动手，免得他们害人更多。

　　孙千墨却沉默了，在心中盘算什么。收敛了昨日愤怒，脸上浮起错觉般的狠戾，再悉数掩起。

　　丁涵英猜不透，如昨日般不懂他为何露出如此陌生的表情。

　　“今晚动手。不知他们功夫如何，更要多加小心。以他们用毒药致人上瘾之态，也许有其他毒物。”

　　“你去吗？”丁涵英担心他接近包子铺会再发作。

　　“去。我有办法闻不见那味道。将那两兄弟及三个伙计抓住，再喂两把麻心散，总有些办法逼他们交代毒药之事。”

　　“你非去不可吗？那五人不像武术高手，听脚步声连轻功都一般。”习武之人与普通人有许多差别，行走之轻重缓急可在高手眼中分辨真切。

　　“我怕有意外，万一他们十面埋伏，多个见多识广的人也好脱身。”

　　“可你连自己都控制不好，真发狂我们可没人手与你周旋，岂不更麻烦？”

　　“我说我有办法闻不见那味道。你别担心了，别担心。”孙千墨让丁涵英别担心，自己却总担心她在那里遇到危险。打杀之时只有在她身边才觉安心，似乎也是一种毒。

　　丁涵英对此感到不满，“你怎么不听劝呢？我已经将利弊分析明了，就算你不发狂，像那天那样忽然晕厥也无从顾及你啊！你是我们的军师，但不是没你我们就办不成事啊，否则我这一路怎么过的？”丁涵英语气不善，最后撂下一句，“该说的我都说了，去不去是你的自由，随便你吧。”压着怒火走了。

　　孙千墨与她不欢而散，重新陷入思考，而后叫来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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